【“传奇・颜色”三部曲】之一:青阳(中)

“奥菲斯三部曲”之一,Jean Cocteau电影《Le Sang d’un Poète》(1932) 截图

3

        这已是第二个夜晚。在M所指定的干硬且荒凉的土地上,我席地而坐,把头埋进屈起的两膝。可是我不想睡,我静静等着,希望看到那个少年的来临。夜里不像白天那么凝滞,风从我耳边掠过,凉凉的,也许像一首呜咽的歌,我猜它是一首歌。在星光中醒来时,我意识到我已错过了那神秘的时刻。

        少年坐在羊皮上,紧抿着双唇,眼中两道寒星般的目光射向我。M的黑袍已被他踏在脚下,我默默看着那具袍子,等他开口。他伸出一只手,缓缓在风中伸展开修长的五指,仔细地看着。我不知他在看什么,但不停逼近的寒意弄疼了我的眼睛,有泪从我眼里流出。

        少年走到我身边,用冰凉的手抹去我的泪。新的泪滴在他苍白色的手上,旋即凝为冰花,我比我的眼泪更悲凉。我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只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牵着我的手走在前面,手中传来的冰冷催我留下了更多的泪。我们在黑色中穿越一重又一重的夜,我的呼吸很快就变成了粗重的喘息,我的泪水洒落在大地上……在一栋木房子前,他停住了脚步。

        我们并立在木窗框外向屋里看。有五六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边,除了桌上一支蜡烛燃起的淡淡红色,屋里别无光亮。这些人像是一个家庭,有老也有小,但所有人都脸色暗黑、没有表情。他们的手在桌子上摸来摸去。隔着泪水,我隐约看到他们手下压着的是一张张白纸。这几个人在互相说话,用一种我不懂的语言,而且声音很轻。他们嗓音怪异,就像被人割破了喉咙;伴随着语声的,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好似野兽在没有星光的夜空下低声嘶鸣。

        恐惧使我忘记了流泪。少年还握着我的手,我转头看他,他仍然没动。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左手。风过之处,烛光摇摇欲灭,那些人已经像是从身体上剥下来的皮,一个个如纸片般瘫倒在了桌子上,薄薄地。那一星微暗的火停止了燃烧,木屋随之陷入黑暗。

        少年拉着我离开那里,默默地前行。我紧抓着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在我长大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我还从没有像这样被恐惧、哀伤、茫然等复杂的情绪同时包围。我又一次问:“你到底是谁?”我的问题淹没在风声里。

        少年没有回头。他的嗓音低沉、动听:“年轻人,我也不知道。但人们都叫我 ‘死亡’。”

        “死亡——?”我失声叫了出来,我的颤抖通过我的手传给了他。“我从前以为,死神是个耄耋老头子,没想到,他也可以是个英俊的少年——”我突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哀伤,“那些人是谁?那些我和M一路上遇到的人,他们不吃不喝,笑得僵硬、苍白,还有……”

        “你猜得是对的,他们都是死人,也因此,他们是我的臣民。”少年的背脊挺直,他的话在我眼中赋予了他一种威严。

        我的哭泣变成了风的呜咽,二者纠缠不清:“你和M,还有那卷羊皮,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

         “书上说,当太阳变成藏青的黑色,它将烧干世上的万物。所有已死的人们,也将再次承受灼烧的痛苦。”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点苍老,“这一天快来了。我们在赶往山那边的路上,那儿的人们是太阳神的后代,村长会明白关于太阳的秘密。”

        他说着。这样诗般的句子是关于末世的预言,对死去的人,那也许就是末日后的又一次凌迟。我全身冰冷,看着少年的黑色背影。“如果这是真的,有没有人能阻止太阳变成青黑色?太阳村长可以吗?”我问。

        他没再说话。从背后,我看不到他眼里的光,他的背跟夜的黑色一点点融为一体。当他留给我背影,他就是夜。我哀伤地发现,死亡的颜色也可以很美,美而且沉郁。我们回到羊皮书和M的黑袍所在的地方,他研究羊皮卷的时候,我沉沉地睡着了。

4

        我和M在一条荒芜的路上,朝太阳的方向走。道路两旁依然是单调的风景:黄土和沙,以及很少的即将死去的植物。人们从空空的衣袖里伸出空空的两手,在被太阳晒干的田野间劳作,好像他们仍然活着。有老人蹲坐在城墙边休息,有妇女抱着孩子,远远地跟着我和M,他们无言的笑是这世上最深重的悲哀。而我,我从不知道世界本来如此宽广。

        我们已走了很久,可我一直没看见M和少年所说的山。路的前面还是路,延绵不绝的道路。太阳在我们正前方的天上,它的热度在大地上和空气中弥漫,黄色的光洒满了我们脚下的土地。我双眼微睁,在阳光下保持着模糊的视力,甚至不能抬眼去正视一下给我带来痛苦的太阳。

        临近傍晚的时候,阳光愈加刺目,我时时需要闭一下眼,才能继续往前走。M停了步子,对我说:“你看,太阳!”劳动着的人们也停下动作,往太阳看去。我以手遮脸,从指缝里向天上看。太阳现在像一个镶了边的圆球,那道边是黑色的,有着模糊的边缘。路旁的人们低下头,嘴里不清晰地叹息着,但是继续干活。

        M轻叹道:“太阳已开始变化了,那道黑边,会越来越大,直到太阳整个变成藏青色。”他腋下夹着羊皮走在前面,我只能跟着他。

        那天晚上,太阳没有落下。到了该休息的时候,M躺在羊皮上,很快就入睡了。我合上双眼坐在一旁,不时睁开眼睛仰望一下天空。太阳的黑边,果真越来越粗了。在阳光下,我的身体干燥如一张纸。

        我等着那个少年。尽管他冷得像冰,但我觉得他给过我温暖,那温暖或许甚于太阳。可是,那个自称死神的少年没有来。

        已经是第四天了。M说,第五天结束以前,我们必须到达山那边的村子,把羊皮书交给太阳神的后裔。我问他:“你看过羊皮书吗?”M在走我前面,摇头道:“没有。那上面的文字,没人能懂,除了山那边的村长。”他的嗓音已被太阳烤干,越来越像呜咽。

       我说:“那个晚上来的黑衣少年,他好像看得懂。”M叹道:“你说的是我的主人。你见过他?”

       “见过两次。他说他要研究,羊皮书上到底写了什么。”

        M说:“也许他是猜出来的吧。我的主人告诉我,太阳变成藏青色的时候,他的子民们会再一次死去,死了又死。”

        “而那一刻正越来越近,对吗?”悲哀占据了我的心,我想起少年留给我的背影。M没有回答我,他说:“在路上,你曾见过有人以纸为牌、在赌钱吧?他们押的赌注是太阳,也是死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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