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颜色”三部曲】之三:蓝桥(3)

F. W. Murnau默片《Nosferatu: eine Symphonie des Grauens》(1922)剧照

        第二天,山雀觅食归来的时候,云也准时到访。我重新开始了我的讲述。这天,我的音色稍微正常了一点。


       《碧色传奇》在读者那里获得了相当正面的反馈,就连几位一向对流行文学看不上眼的评论家,过去曾对我的作品嗤之以鼻的,这回也撰文肯定我的进步,说我以前使的是花拳绣腿的功夫,现在才磨炼出了真正的才华,继续这条路,有可能成为一个严肃作家。这些话对我很是鼓舞。从二十五岁到四十几岁,尽管我过着放荡的生活,但对于写作,我是认真的,哪怕之前那些不太被评论界所接纳的纯恋爱小说,里面也都藏进了我锤炼语言的努力以及精心设计过的叙事结构。

        “你知道吗?”我对M说,“我本人一直是严肃的。从现在开始,我会使我的作品继续贴近我自己的内心,或者说,不断想办法让我身上更多的部分走进我笔下的文字。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想写。”M对此不置可否,但面对浸润着悲剧色彩的《青之恋语》和《碧色传奇》所创造的巨大销售码洋,他也没话可说。M终究只是耸耸肩叹道:“老弟呀,真拿你没办法。好,你就在下笔时做你自己吧,大部分读者所需要的美满结局,我这儿还有其他作者能写。”

        然而奇怪的是,当获得了许可去自由地创作之后,我反倒不知该如何落笔。为了完成“颜色传说”系列,我还需要写出第三部悲剧作品,也就是《碧色传奇》的续作。我只知道我想在这最后一个作品中回答那个关于爱可能带来痛苦的问题,却完全没有任何思路:我不清楚应该用一个怎样的故事去铺陈我的答案,甚至,由于停止了拈花惹草的旅行生涯,我连任何可以抓住的写作冲动也丧失了。

        最终我意识到,必须走出自己的房间才有机会让新的创作灵感找到我。过去的冶游之于我,性的满足是一方面,另一个于我的作家生涯有意义的方面,很可能是旅游过程中我所感受到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岁月不但将星星花白染上我的鬓角和胡碴,也令我开始对每一位曾在我面前袒露爱欲的女性都心怀感激。我与她们全部是萍水相逢,一生之中应该也不会再有机会碰面,可是在每一次短暂的相遇里,即便我只付出了刹那间的热情,这些女人们也都给予了我电光火石般的真心。在某些年轻的女孩子心里,我是她们人生中第一个爱上的人。对于另一些女人,我则是她们误以为可以交托余生的那最后一位男性。傍晚的窗前,我在夕阳的余晖里回忆过去近二十年在女人丛中游荡的经历,她们的爱与哀愁,如此清晰地历历在目。

         我下定决心,要出一趟远门,把“颜色传说”终结之作的思路和写作素材带回来。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在这次旅途中完成关于一部悲剧的构想,但毕竟得试一试。选择S国,主要是由于我了解当地的语言,但也因为我那时已经在为之后的隐居生活做打算,动身的时候,是S国的梅雨季节,旅费相对低廉。

        在S国的首都J市逗留了好几天,我没有什么收获,不禁有点失望和丧气。我打开地图,随便抛了个硬币,它落在A城的位置。我随即在J市的中心邮政局租了一个大型邮箱,把一些零碎物品放进去后,一身轻便地出发了。

        火车沿途经过许多由茅屋顶房子组成的贫穷村镇,有赶牛车的农民负着生活的重量慢慢地在路上走,也有身着土黄僧衣、袒露半个肩膀的苦行者沿铁轨托钵乞食,更常映入眼睛的是大片的阔叶林以及林间开着的大簇大簇的花菱草和野罂粟,妖冶的蓝色和紫色花朵点缀在深浓得让人忘记呼吸的一片片绿色之间。我一直看着,不知道我所经过的这些风景,会将我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火车在某个无名小站停下,我看见窗外亚热带的太阳,提不起精神似地挂在天上,像一个模糊、失神的面孔。正当我觉得没意思的时候,一位淡棕色头发的女乘客上车坐在了我对面的位子,我注意到她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朵深蓝罂粟花。车厢慢慢开始移动时,女人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书读了起来。那是一本《碧色传奇》,它的封面我多么熟悉,在这个地图上可能都找不到的小地方见到它,我差点惊讶地叫出声。

        我忍不住要跟这个女人讲话,我问她是不是会说华语。

        女人抬起头来,她的面容带着岁月的痕迹,眼睛却似绿宝石一样熠熠闪光。她告诉我,她是自小随家人移居S国的华侨,能懂一点母国的语言。她的声音,像小提琴在夜色里诉说衷肠,而她的绿眼,也好像使我想起了什么。

        我们以华语和S国的语言相交织着谈话。我问起她正读着的书,女人说,她喜欢看一些关于爱的悲伤故事,它们帮她传达出那些她难于以词句形容出来的感觉,一个华侨朋友探亲归来时给她带来了《碧色传奇》,现在是她第三遍阅读这本书,初始还需要借助字典查一些词,现在已经读得熟练了。

        我怀着好奇心问她:“假如爱会带来痛苦,巨大的创痛,人们还要不要把它完成呢?”

        “要的,”她十分肯定地说,“这是我的答案,我想,也一定是这位作家未说出的回答。”S国黏黏腻腻的语言在这个女人口中说来,显得清脆悦耳。

        那时,人生中第一次,我被电流般的幸福感击中。我觉得,她就是我所寻找的灵感,或许,她可以成为我最好的一个作品。但女人碧绿而清澈的眸子、她莹白的皮肤、脸庞以及嘴角的细纹,甚至她头上那朵幽蓝的罂粟花,都使我自卑于我腐臭的身体和老迈的灵魂。

        不知何时,太阳已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不一会儿,大雨瓢泼而至。我没法再透过雨帘向外看到什么,只好呆呆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大雨猛烈地敲击着车窗玻璃,我内心的波澜席卷着悲伤的感觉,也在我和她都看不到的地方下着雨。我向她讲起在我和她的母国,民间宗教中所流传的轮回的说法。对这个我大约无法占有的女人,我只有谈论来生。翠绿的车厢载着她和我,在一场大雨中奔向座落在偏僻南方的A市。女人说,在S国的乡俗传说里,那个地方叫作雨水城。

         遥远的A市也终于到了。下车前,我鼓起勇气抓起她的手,问道:“你是谁?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她手指尖的淡蓝映入我眼中。

        女人轻轻笑了,说:“雨水城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也许不需要等到下辈子。”她把发髻上的蓝罂粟摘下来塞进我手里,便头也不回地下了车,消失于来往的人潮。

        在A城住下的头几日,雨一直没有停。我在酒馆里等待能够唤起我写作灵感的相遇,却什么人也没遇到。不再有音色清婉、发香可人的女孩子主动来到我的桌边,以幽兰吐气般的温柔抚慰我这个加速衰老的中年男人。而我也不能强打精神,装作在我浪子华服的外表下面,还有一颗追逐欢爱的心。早晨照镜子,我发现我的灰眼睛里装满了倦怠,那是一整夜沉入黑暗的睡眠也无法带走的。我明白,对于人生,我真的累了,我想写出的,将是我用来与世界道别的一部作品,可是,我还能把它写得出来吗?

        那天下午,我先是到火车站买好了第二天一早返回J市的车票,然后就去了一家掩映在碧绿竹叶之中的小酒馆。我决定,如果今天还是一无所获,我会返程回国。就让《碧色传奇》成为我的最后一个作品吧,好像也没什么不行。

       木瓜酿制的果酒,我痛饮了一瓢又一瓢,又喝了几杯泡有青柠檬的本地白酒后,我在极度的失望中昏昏睡倒在面前的小桌上。醒来时,酒桌边有幼嫩的小火苗在蜡烛上跳动,外面的街灯也穿过暗夜的雨幕照在我身上。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一双含着水波的绿眼睛正望着我。火车上的那个女人,撑着一把油布伞站在窗外,竹叶在她肩膀上跳动,被路灯照耀,像绿色的火焰。我不知道她在雨中伫立有多久了,但目光相接的一瞬,我看懂了她在等我。就好像是被她眼里的光泽焕发了精神, 我一下子从座椅里跳起来。绕过小酒馆里弯弯曲曲的走廊,我跑起来了,顾不上擦去眼底汩汩而出的泪水,我奔向我神秘的灵感女神。

        这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作品的开头,它是这样开始的。然而我累了,我的表达已经干枯,没有办法把这个故事写成文字,于是我把它讲出来,让它在别人的笔下成为传奇。


        “这就是为什么,我登报找到你,请你来听我说这个故事。”

        讲至此处,我眼里涌出温热的感觉。幸好,今天我也戴了茶色眼镜。阳台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夜风带上了一些寒意。我往下看看,山路上虽然亮着灯,此刻却显得黯淡而模糊。

        “云,这还不是最后的那一晚,不过你必须要等到明天才能听到完整的故事了。你有耐心吗?”我问坐在对面的沉默着的年轻身影。

        云抬头看我,嘴角上翘,送给我一个无声的微笑。

        “今晚有雨,你独自下山不太安全,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这里留宿。”我说。我看她慢蹭蹭地叠着柔软的稿纸,似乎很迟疑。我伸手拿过一张稿纸,轻轻盖在已睡熟的山雀身上,又进屋去抱出一方墨绿色的毯子放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向仍然坐在阳台桌边的云招招手。随后我捧着仍盛有一半蓝液的酒杯走入自己的房间,把门在我身后闭起。门外再发生什么,与我无关了,黑夜已张开它的怀抱在等待我,像一个情人。

【“传奇・颜色”三部曲】之三:蓝桥(2)

F. W. Murnau默片《Nosferatu: eine Symphonie des Grauens》(1922)剧照六十年后Werner Herzog的有声翻拍之作里,神秘的古堡主人明确表达:“没有爱是我最不幸的痛苦。”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没过多久,在野花开遍山头的某一天,我见到了我选出的“云”。甄选笔录者的这段时间,我还不太意外地收到了M的电报,只有这几个字:“我来出。”我把电报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筐,心里叹着:他毕竟等到了,我也等到了。

         云踩着晚风来了,是我在这儿定居以来的第一位访客。为她开门时,我想给出一个微笑,但面部肌肉因长期不做表情已较为僵硬,努力了几下,我很快就放弃了,云似乎并不介意。大学生模样的云抱着一沓稿纸在阳台落座,我为她端来一壶白茶,便也握着我的一杯蓝梦坐下来。读她的文字时,我以为她应该是有一定阅历的成熟女人。自我介绍的信中,她说她的名字里恰好有“云”字,并写道:“我猜,你想找的可能是夜空里的一朵云;我名字里的‘云’,是‘子曰诗云’中的那个字,不过,我也喜欢天上的云。”这句话像诗一样打动了我。坐在我对面的云,乌黑的齐耳短发下面,有一双带着问号的大眼睛,任何人都可以将她的年轻一览无余。我略微失望,有点担心她能否听懂我的故事,但是仍决定先试试看。

         我说:“云,你心里可能已经有很多问题了。比如,我为什么找人来记录我的故事而不是自己将它写出来,出于什么原因,我要把来到这里的那个人称作‘云’,以及,我是不是碧珠,碧珠为何不是一个女人。对吗?”

         云没有说话,只点点头。我看出来,我粗粝、嘶哑的声音好像使她有些害怕。我咽下一口蓝梦,清了清嗓子,希望多讲几句之后,我的音色能稍微恢复一点。我把一张支票推过去,接着道:“这是你的酬劳,先付给你。所有的疑问,你都会在我即将告诉你的故事里一一获取答案。现在,你听我讲,把我所说的记下来就好,嗯?”

         云羞涩地收起支票,把稿纸铺开,她期待地望着我,似乎不太紧张了。我稳了稳自己,想到我鼻子上架有茶色眼镜,夜色也正渐渐把夕光挤出天幕,我不必害怕她看到我眼底的秘密。此刻,山雀栖在阳台扶栏上眺望落日,阳台上的大吊灯在茶壶和我的酒杯上都反映出暖融融的光,借着属于我的黑夜的温度,我开始了我的讲述。


         你是第二个知道作家碧珠真实样子的人,第一个是我的出版代理人M。在我们那所大学的文学系,M比我高两个年级。那时的他圆胖而憨厚——现在也是——苦于他所喜欢的女孩子甚至迎面走来都不多看他一眼。我在校园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了一首小情诗之后,M找到我的宿舍来,许给我学校礼堂的一张文艺演出门票,求我帮他给女生写情书。我的第一封情书并没达到M所预期的效果,但我们仍然一起去看了演出。后来我又帮他给不同的女孩儿写过情诗和信,真的有人倾慕于那些文字中流淌出来的情感而被M俘获芳心,她后来成为了M的太太。由于这一缘分,M对我十分感激。他这个人的商业头脑也非常好,大学毕业后,在文艺圈里摸索了没几年的时间,就创立了V文学社,签下一批被他看好的作者,红红火火地开始了他的出版事业。这期间他并没忘了我。我拿了学位,不知道能用它来干什么,只靠着继承的一点遗产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有一天,M从酒吧街的小酒馆里把我捞出来,说他不愿看着我的文学才华被埋没,要帮我找点事做。

         我醉眼朦胧地说:“兄啊,我那点小腔调,帮你写情书绰绰有余,在酒吧里应付扑上来的年轻女孩儿也还可以,出书就算了吧。社会上正在清理负能量和小情调,谁愿意公开去读一个风流鬼的自白呢?”

         M沉吟了一下,很有把握地说:“既然男人写的风流债读者不爱看,那么就让我把你打造成一个女作家吧,怎么样?你以女人的口吻去写两性故事,深入刻画一下女性心理,凭老弟你经验丰富的程度,保证受欢迎,我对你的写作水平也有信心。”

         我扑哧笑了出来,道:“真有你的!也好,横竖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做,不妨试一试。”

         “你打算取个什么笔名?”M问。

         就在那一瞬间,我好似看见一双绿眸在我宿醉的眼前一晃而过,也许是刚刚畅饮的酒精使我产生了幻觉。“就叫‘碧珠’吧,”我说,“碧绿的眼珠。”

         出乎我的意料,我以我的酒吧艳遇经历为蓝本、配以抽象的玄幻背景而撰写的处女作《南湖情事》,甫一出版便大受欢迎。M快递给我一瓶佳酿葡萄酒,卡片上写着:“祝贺碧珠女作家横空出世!”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作家生涯。与此同时,我各处去旅游、猎艳,为我的写作积累素材和灵感。我的足迹遍及世界上你能叫出名字来的大多数国家,每年有至少八九个月,我都在旅程中飘游,甚至学会了五六门外国语言。其实当女人们在我身下呻吟时,她们用的是什么语言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情欲是通用的世界语。我掌握的外语,主要用来体现我的博学多才,可以在异国美女的耳边送上动听的情话。因我英俊的外表和浑厚的嗓音而倾倒的,不仅有青春初绽的少女,也有上了年纪的女性,只要看着顺眼、时机也对,我一概不拒绝。在朝夕相处、赤裸相对的几日内,女人们会绵绵不绝地向我倾吐衷心,那就是我学习女性心理的机会。于一国停留期间,我总会租用首都城市的一个邮政信箱,上飞机归国前,我会收到写满字迹的明信片或信件。它们,都被我带回自己的工作室,用作产出言情小说的材料。

        写《南湖情事》的时候我就已发现,我竟然很享受躲在一个女作家的面具之下写作的感觉。辗转于陌生女人的怀抱中时,她们会在喘息的间歇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则轻咬她们的嘴唇,反问:“我的名字重要吗?”有些女孩儿会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说:“我爱你,我想要记住你。”女人啊,不要轻易说爱,我这么想着,随意地答道:“你可以叫我T,或者R,”我接着再以嘴覆盖上对方的唇瓣,含糊不清地说,“叫我什么都没关系,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以“碧珠”的名字鬻文为生不要紧,被评论界定义为“神秘的言情作家”自然也没有关系。我披挂着身份的假面,却在作品里抒写我最真实的情绪,不论红男绿女,事实上书里的几乎每一个角色都是我,或至少携带有我的一部分。然而没人能确切地描述我,读者不可能猜到写出这些故事的人更像书中的哪一个人物,而且除了M,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我像大海里的一颗泡沫,随时能消融在无垠的海水中。我也想象自己是阳光下雪花在树枝间的吟唱,可以无限地消失在太阳的照耀下。

        迫于M的压力,我的故事大多有快乐的结局。随着声誉日渐增长,我开始不太听M的话。那时我也已步入中年,回望自己的写作生涯,却挑不出一部自认为完美的作品。快乐的故事太轻飘飘了, 我向M抱怨过无数次。M每次都说,这是市场的要求,也是读者的期望。我看过一些来自读者的信,老实说,那些拼命夸赞我和盼望我多写同类故事的声音,我觉得都没有读懂我的作品。我期待一个具有沉甸甸重量的悲剧,并憧憬着以它来完满我的写作生涯乃至生命。

        长期的纵欲生活消耗了我的生命力。最后那几年,每当又一次从猎艳之旅回到自己的公寓,我都感到筋疲力尽,接下来的许多天,即使枯坐很久也常常写不出什么东西。搜肠刮肚之时,那些曾极其贴近过我、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向我求欢的女人们不再是鲜活的肉体,她们出现在我端坐书桌前的回忆中,反倒是不知从哪里沾染了腐朽的气息,像市场上等待出售的烂肉一般,既面目模糊又臭气袭人。而我也仿佛染上了那种气味,需要在浴池里拼命地刷洗自己。我分不清楚,先腐臭的是我还是她们。

        我知道,时候到了,我该逐渐终止以往糜烂的生活方式,去撰写真正饱含重量的作品了。我不顾M的反对,投入进“颜色传说”的写作。这个系列,我计划由三部小说组成。在《青之恋语》里,我投石问路,创作了我笔下的第一个悲剧故事:为了某种崇高的目的,一位年轻人不得不看着爱人在自己怀里死去。拗不过M的唠叨,又写了几部拥有幸福结局的言情作品之后,我才终于回到“颜色”系列未完的工作中来,写出了《碧色传奇》。

        这是作家碧珠的封笔之作,你这么年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这部小说里,我把自己想要创造悲剧的意图展现得更为明确。故事具体是关于什么,今天来不及讲了,你可以去V社,找我的经理人M拿一本慢慢读。这本书是我全凭想象创造出来的一个色彩绚丽、天地玄黄般的故事,我借人物的命运发出我自己的追问:假如爱会带来痛苦,巨大的伤痛,我们还要不要把它完成?


         这就是我所说的悲剧,我想,停下了我的故事。山雀已躲进大花盆的草窝里一声不吱,似已入睡。云还坐在我对面奋笔,我等了她几分钟。当她抬起头来,她盯着我的茶色眼镜看了一会儿。夜风轻抚我的脸,送来野花的芬芳,柔和的灯光下,我希望现在我的神情能多少带了点温柔。“天已彻底黑了,你需要走下山去坐车回城,你害怕吗?” 我问道,我的声音仍然嘶哑,像鬼魂的呜咽。云摇摇头,从书包里取出一只手电,在我面前晃了晃。

         她走后,我将杯中剩余的蓝色液体一饮而尽,关掉阳台的吊灯,缓步走进我所熟悉的黑暗的房间,我的坟墓。对我来说,漫长如时间的黑夜才刚刚开启,坟墓里是属于我的世界,我在这里久久流连,做这一方天地的主人。

“你为什么只是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浅谈临床工作中的阐释问题

我们的心灵内部也如此景,亦真亦幻。照片摄于2021年10月

         作为经典精神分析的核心技术,阐释(interpretation)也可以叫“诠释”或“解释”,在临床工作中指的是分析师将对患者想法、感受或处境的看法和理解分享给对方,以期帮助病人增加其对自身困境的认识并增长患者的自省力以及对他人和世界的觉察能力(亦即推动病人的心灵成长与成熟)。传统的精神分析工作里有一种说法,认为病人的症状会被 “interpreted away”,也就是说,被分析师为来访者提供的诠释给“解释走了”(该说法被更为当代甚至后现代的、重视客体关系或主体间性的临床流派所挑战,在此先略去不谈)。这个过程听起来很爽利,做起来却可能令咨访双方都十分困惑,是临床新手需要花漫长的时间去边实践边学习才能掌握的。阐释的做与不做、怎么做、什么时间点做,个个都是需要针对具体案例去深究的大问题,并非区区一篇文章能够解答。我这里仅就个人近几年在工作和被分析过程中的体验谈一点浅显的看法,期待与有兴趣的读者进行交流和讨论。

        最近与督导聊天,我抱怨对面办公室的同事虽然都认识我一年了,每次见我却仍然眼不错珠地紧盯着我的眼睛,“给人感觉像一个偏执症患者,难道她自己不知道吗?”我的看法是,做一个心灵领域的临床工作者,看上去越普通、越正常、越让别人感觉受欢迎越好,有利于使他人信任我们;故有此问。白胡子督导笑道:“据我观察,我们这行会吸引很多奇奇怪怪的人进来从业,你说的这种人,我也见过不少。”督导并告诫我不要轻易告诉办公楼里的同事,我是受精神分析训练的分析师候选人,“非精分流派的从业者大多会对我们感到恐惧,你说了你的训练背景,他们对你的态度往往会有很大的转折,”白胡老师说。我很同意他的说法,因为几年前我就有过亲身体会。

         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心理治疗师里也有很多人对精神分析抱着不理解甚至拒斥的态度,而且我认为,他们拒斥的原因也与通常大家的原因没什么不同,往往是出于对自身无意识幻想和欲望的恐惧。这种恐惧表现在意识层面未必是害怕的感觉,反而常常反映为对精神分析流派及其从业者的攻击。几年前我未出茅庐、在一家社区诊所工作的时候,某位比我年长的同事在一周例会上讲解她手头的一个个案。那是美国国内大选前的一年,同事不满于她的病人喜欢在面谈时谈论政治话题,忿忿地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接话,不让病人谈这个话题吧,好像也不行。”然后很突然地,她把目光转向我,说:“要不我把这个患者转介给你吧,反正你是shrink,你能够就坐那儿不发一言地听着。”同事的突然提及令我感觉受到了“突袭”。首先,shrink在美国文化中是对精神分析师及精神科大夫的蔑称,在当时诊所的环境里,大家只是知道我做心理动力方向的治疗,我本人从未宣称过自己是分析师,这位同事的话语显示,她联想得有点远。其次,刚刚开始工作的两三年里,诊所的病人确实有许多都来来走走,没有留下来与我开展长期的治疗,我从病人嘴里直接听到或从督导那里辗转听来的抱怨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你为什么只是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同事满含偏见的话的确触及了我的一个痛点。那么精神分析师,或者动力学流派的从业者们,真的是干坐着不说话吗?临床工作中的做阐释和沉默、提出诠释的时机与方式,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过程?

       在试图厘清上述问题以前,必须先在我的讨论中排除一种可能性:患者的病理使得他们“听不见”治疗师的话语。我在诊所工作期间,接待的基本上都是带着多种诊断标签的病人,其中不乏重性精神病和严重人格障碍的患者,他们混乱、原始的客体关系水平(object-relatedness)常会妨碍他们把其他人的话“听进去”。在这类病人的心灵中,尚未发展出一个“客体领域”(object field),所以他们没有清晰的自我边界感,也因而分不清什么在内、什么在外。例如,偏执的妄想症病人把源自自身的攻击性体验为来自外部,于是他们会真实地感觉到有人要来加害于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患者不但“听不见”我说什么,也同样“听不见”别人的话,或是会把听到的话解读为恶意。严重病理的患者对于治疗师“不说话”的指责很可能是他们的精神症状,而且与他们工作时,确确实实没法使用“做阐释”的干预手段,得先极有耐心地协助他们建立起心灵当中的客体领域才行。

         我在诊所的工作尽管特别艰难,可仍有少数病人是位于神经症至轻度边缘水平的谱系,那么当这部分患者抱怨我“一句话也不说”的时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这曾经是困扰了我很长时间的一个难题,因为在我自己的感知中,我不但从未“一句话也不说”,反而相比于老师们和我自己的分析师,我每常需要反省是否自己在面对病人的时候还是说得太多了。幸运的是随着工作经验和个人体验时数的不断增加,我好像初步为这个问题找到了答案:当一个临床治疗师不能向病人传达切中肯綮的诠释,那么她说出的话就很难在来访者的脑中和心里留下印记。我过去几年学习的流派是靠与精神分裂患者工作发展起来的,故而尤其强调分析师容受和理解病人情绪的功能,却弱化了对做阐释能力的培养。当我阅读这一理论、在课堂上听讲以及面对退行严重的病人时,我深深感到这个理论取向的合理性。然而当我自己独立开业去接诊一个个患者时,以及持续与学校的训练分析师进行个人分析时,我逐渐意识到,我自己以及我日常面对的许多患者都并不带有极端的精神病理,这时候就触到了原有理论的短板。

         对这一现象认识的突破口是我在原来学校的个人分析。去年秋天,我脑中突然蹦出了这个问题:既然不管我们说或不说什么、做或不做什么,患者的悲欢以及关系模式都将在咨询室内展开,那么是不是其实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分析师坐在那儿倾听病人的讲述;如果我们把一条狗放在咨询室里充当分析师的角色,是否也是可行的?督导听后肯定了我想法的前半部,却针对后一个问题说:“狗当不了分析师,因为它们没法被来访者唤起情绪而产生来访者需要它们在那时那刻所产生的感受。”当时我很认同督导一针见血、针对分析师客体功能的回答,然而我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在与学校的训练分析师Dr. H结束工作的阶段才意识到,我的前述问题并不来自于我作为治疗师的临床观察,而是我身为病人对Dr. H的负面体验。去年底和今年初,我为这段训练分析安排了三次结束性会谈。那时我问分析师为什么在长达三年的时间内都没有对我的正负移情予以诠释,甚至她几乎没有对我做过任何阐释性的工作,包括从未释梦、在我讲述自己的幻想和我的写作(——也是白日梦之一种)时从未提出探索性的问题以使对话继续深入。Dr. H的解释是,她认为我是一个领悟力很强的人,我会慢慢自己对自己的问题给出所有的阐释。如此回答并未让我满意,但继续问下去我也没能得到更有意义的答案,因为她直白地说:“我脑海里当时没有呈现任何诠释。”对于我这样一个明显并非精神病性病人的来访者,Dr. H采取了与治疗精神分裂患者时相同的重容受、不阐释的方法,我猜测这是因为她不会别的方法——她也是在原学校的培训体系中训练出来的。而也是在那时我惊奇地发现,尽管我理智上很清楚Dr. H在与我的130次对谈中说了不少话——比如说,我在诊所看诊期间受挫时,她对我的工作给过好多建议——绝对不是一言不发地沉默,但在我的感觉层面上,她似乎什么话也没有说过。这个认识令我受到震动,并使我开始进一步反思过去的某些病人对于我“不说话”的评语。我思考的结论是,Dr. H虽然并没有沉默,但她说的话主要意在表达对我的倾听和支持,这其中缺乏真正有力量的诠释性的话语,故而她与我的工作只能令我感觉获得了支持性的帮助,却没有发展出更多的领悟力和自省能力。这一定也是过去很长时间内我在工作上所犯的错误。所以,既然对Dr. H的负面移情产生后我不由自主地觉得“旁边坐一条狗也行”,与此类似,过去那些痛诉我“一句话也不说”后离开了的病人,或许也可能私下里疑惑过:“不说话”的治疗师与一条狗有什么差别呢?

         不向病人做阐释与分析师头脑中没有形成阐释是两件不同的事。我以前学习的现代分析流派,从理论上讲是要求分析师有能力形成阐释同时也有能力将其只留在自己脑中,并在持续工作的过程中不断加以检验和修正,因为退行严重的患者一般都不可能接纳以言语做诠释的干预方法。不过很可惜,在理论和方法一代代传递下来的过程中发生了偏移,导致了今天该流派训练中弱化阐释能力的倾向。在那所学校受训的最后一年,我带着惊惧的感觉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不敢”跟病人说任何带有诠释意味的话了,仿佛他们的ego全部极为脆弱,我不管说什么、怎么说都会被对方体验为受到攻击。去年春天我怀着巨大的困惑向督导痛陈这一事实。白胡子督导虽然也来自那个流派,却是坚定的老弗爷原典追随者,也是头脑非常灵活、开放的资深分析师,能拥有他作为老师是我特别幸运的地方。他用深刻的理解化解了我的不安,说:“你的感觉没错,我听不止一个学生这般抱怨过了,这的确是我们学校目前训练学生时的一个大问题,而其实几十年前我在这儿学习时并不是这样的。”督导接着告诉我:“要知道,虽然我们的流派并不把阐释作为工作中的重点能力来培养,对病人给出诠释实质上仍然是精神分析实践的核心内容。提出阐释的临床过程就像是为一个发育期的婴孩提供固体食物(solid food,我们中文语境里一般叫“辅食”)——奶汁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他们得被喂食固体食物才能健康地成长。”白胡老师的比喻十分形象,我一下子明白:恰到好处的诠释性话语就是给患者的心灵发育和成长提供必要的营养。正如婴儿长到六七个月之后,母亲乳汁里的钙和其他微量元素就无法再跟上他们身体长大的需要,当一个病人在我的办公室里度过了需要体验到理解和支持的最初阶段之后,也同样需要接收到富含心灵成长养料的阐释性内容。

        与这位督导工作的过去两年间,事实上他一直在孜孜不倦、一句一句地教我如何与患者对话并时常鼓励我“放大胆量就照这个去说”。遗憾的是,在我们一起工作的头一年多,也就是我仍在过去的学校学习期间,尽管我的大脑非常认同他讲的“大胆去说”,我的心灵却难以站到那个位置,在实际工作中,依然常常难于把我的已经经过督导肯定的诠释对病人说出口。这个现象一直到年初我与Dr. H结案、去了新的训练分析师那里才开始发生了明显改善。Dr. A是老派的弗洛伊德派分析师,做阐释是她的长项。我很欣喜地发现,当我在个人分析中经历了被给出阐释的真实过程,我终于能带着信心对自己的病人适时提出对他们的梦、症状、情绪及行为模式等等的解释了。这充分说明个人体验对临床工作者的重要作用,我觉得它的重要性应排在上课学习和督导之前,因为我们不可能将我们自己从没经验过的东西行得出来。受益于督导的反复提醒和Dr. A的 “言传身教”,半年以来,我与好几位长程来访者的工作有了很大程度的推进,患者与我都体会到成长的喜悦和畅快。

        受训不足的新手分析师确实常犯过早阐释和过度阐释的问题,但矫枉不须过正。而且即使面对ego功能较为破碎、虚弱的病人,也不应当在长期的治疗过程中完全不“喂食”诠释。用督导的话来说:“一点东西都不喂,病人会饿得慌,所以你多多少少是要给一点,尤其在他们以象征化的沟通方式对你发出心灵饥饿的信号时。”听到这句话,我就明白了与Dr. H工作的几年间,自己像一个饥饿的婴儿,虽然承担了“母亲”角色的分析师会软语安慰并喂一些乳汁,但这个婴孩所期盼的固体食物一直没有来。而那些向我抱怨“你为什么只是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的患者们,也是在通过这样的负面表达来对我“哭嚎”:“饿啊妈妈,我不想喝奶,我要米糊!”

        上述文字大致回答了我在目前阶段对于做不做阐释这一临床问题的回答,接下来再简单说一下我对如何给出诠释的看法。首先必须考虑来访者对诠释内容的接受能力,这涉及到对他们的自我功能(ego strength)、领悟力和自省力的评估。在与Dr. A的工作过程中我观察到,尽管她也常常会使用 “我不知道是不是……”(I wonder…)这类句式来传递她的想法,总体上她对我给出阐释的方式是较为直接的。我很喜欢她的直接,因为我一向厌烦别人说话拐弯抹角或矫饰文辞。对我自己的病人,在白胡子督导的训练下,只有当我确信自己解释的正确性也判断患者需要听到直接传达的力度时(比如,患者可能在某一时期需要将我体验为一个权威性的角色,或患者正在经历“破坏治疗的阻抗”),我才会以陈述句甩出我的结论。其他大多数时候,我会以问题的形式来“包裹”我的诠释,例如,“你有没有觉得……”,“是否存在这个可能性……”,“我得到了这样一种印象,你听一下我说的是否准确……”,等等。据白胡老师告诉我,这样做的好处是软化了我们的语言,一方面病人不会觉得被分析师的结论性话语所“侵犯”;另一方面,他们也获得了一个反驳我们的机会,万一我所使用的词语并不完全精确而来访者想用他们自己语言体系里的词呢,对吧?另外也有时,患者否定我提供的解释并不是因为这个解释不准确,而是由于受其防御方式所限,他们暂时难以理解和接受某些说法。我很欣赏督导老师在这种时刻的态度,他曾一遍遍对我谆谆教诲:“哪怕病人一时接受不了,假如你确信你对他们的判断是在正确的方向,你就应以缓和的方式传达你对他们的理解(这里说的是暂时令病人的ego感觉逆反的内容,亦即ego-dystonic content),多重复几次,每次给他们造成一些提醒,慢慢地他们看待自己的方式才会发生改变。”

        精神分析临床过程中的阐释,意在增加患者的觉察力、自知力和自省能力,它并不是一种语言游戏,更不是分析师随意说出口的“聊天”之语。然而它同样不单纯是一个心智训练,而是要在帮助病人情感触角持续发育的过程中增加其ego当中的自我观察和自我觉知功能。因此,过于“智识化”的诠释内容未必是理想的“营养辅食”,带着分析师本人旺盛生命力及对生活和工作的热情、饱含对来访者深度理解的诠释性话语才能获得良好效果。也因此,我觉得我们的底线是尊重和爱。怀着这样的态度去工作,必然不会对一个带有自恋特征的病人直筒筒地说“你是自恋人格”(——这属于“侵略性”极强的不恰当阐释),而是要在日复一日、周复一周甚至年复一年的对谈中启发和帮助对方去思考并谈论其有时极度自信、有时又忍不住看轻自己的情绪体验模式。来到我办公室进行精神分析式治疗的患者,已然下决心要克服对探索潜意识的恐惧以及对未知的心灵前路的踌躇,我把他们和我自己都看作精神之路上的孜孜求索者,我是他们在与我重合的一段又一段探索性的人生道路上的旅伴。

李沁云

2022年7月16~17日写于器堂楼上

【“传奇・颜色”三部曲】之三:蓝桥(1)

【自述:2020年春天,瘟疫刚刚开始蔓延的时节,我一人独居于不为人所知的麻省炼狱溪畔的房子里,像一个幽灵,并借由这个虚构故事写下了内心涌起的感觉。和我的其他作品一样,这一篇也是一个离死亡很近的故事,而且正如所有吸血鬼叙事的内核其实都是对爱的渴求,我想通过这个故事既表达恐怖和血腥的震撼,也传达温情和爱的震颤。我的第一读者在读了一半之后说:“气氛独特而神秘,却又很容易进入。有点不愿看下去,因为感觉一种残酷的美即将诞生。”——很准确,这是生发于文学、电影和生活养料,却又为我所独有的残酷美学。对于这个中篇小说,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承受力决定是否阅读,或读到哪里停止。每一部分的配图都是来自作者的隐晦提示。

Carl Theodor Dreyer 默片《Vampyr – Der Traum des Allan Grey》 (1932)剧照

         每天傍晚,我坐在阳台上,向着缓缓逝去的夕阳举杯。我一点点喝光杯中的蓝色液体,直到暮色笼罩四周,一片黑暗中我再也看不清城市的轮廓。

         这栋楼建在城北小山包的的半腰,是俯瞰城市的绝佳角度。周围彻底暗下来之前,我会看到楼里的居民络绎返回。一只山雀在我阳台的大花盆里做了窝,每到这时也衔着一两条小虫或枯枝回来,停在扶栏上和我一起注视落日以及稀稀落落从城里下班归来的几户邻居。它跟我一样,是一个旁观者。它是我的朋友。

         这位不会说话的朋友令我不觉得孤单。实际上,自从几年前搬到这里,我便几乎不发一言。我曾是一个作家,当发现自己靠写作获得的收入已经足够支持我过一种简朴、低调的生活,我就没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动力。年轻的时候,我喜欢独自旅行,去过世界上大多数为我国公民颁发签证的国家。每至一处,我探索当地最有特色的美食、美景,也在那里姑娘的身边及枕畔流连。坦白地讲,年轻时的我对异性颇具吸引力:我不但外形俊朗高大,不少女孩儿还会说我深情的眼神令她们沉溺,相当让我引以为傲。女孩子们以各种不同音调的语言在我耳边叽叽咕咕地倾诉对我的爱恋,用欢愉的呻吟和双手划过我皮肤的独特触感赋予我关于当地的美好记忆。像这样浪荡却又多彩、迷醉人心的生活,我过了十几年。经济方面,支撑我过那种生活的是我持续出版的作品,而且所有的旅行最终都变成了我的灵感和素材。旅行之余,每年总有几个月,我闭门在家工作。我把自己的猎艳经历进行文学加工、写成小说后发表出来,受到了读者热情的追捧。在华语地区出行,我曾不止一次遇到床头摆着我的书的姑娘,倘若那正好是我用心良多的作品,比如《青之恋语》或《假面舞》,我会在肉体的欢悦中体验到极大的心灵震荡,更快地攀到顶峰。其实没有读者知道我真正的姓名,因为我以笔名“碧珠”立足于文坛,所写的故事中,“我”无一例外都是女孩子。在那些故事里,我本人的点点滴滴当然也存在着,不过,它们多是作为能满足女性浪漫想象的完美男主角身上的某些特质而出现在我笔下。所以对于外界,我是一个从不抛头露面的神秘女作家,只有V文学社的经理人M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喜欢这样把自己藏在我写出的文字里,自然,我也向往在不为外界所知的地方一个人生活。

         搬到这座山上以前的一段时间,我已厌倦了冶游。人生还长,然而我已经赚够了下半辈子的生活费,V社几乎每年都重印我的作品集且按时支付版税,而我写出的书足够放满书架的一整层。最后一次去V社,我戴着墨镜走进经理人M的办公室,把一张写有我银行账号的纸条放在他桌上。我告诉他,今后不需要给我寄支票了,我会搬去城外,过一种隐居的生活,叫他在年底付版税时直接给我的账户打款。

         M在桌后一下子精神起来,瞪起了他的小眼睛,吃惊地说:“不会吧,老弟?我看你今天脸色不好,你发什么神经?”

         我在墨镜后面眨了下眼,道:“我是严肃的。你也知道,写了这么久,我早就累了。反正吃版税也够过日子,我打算就此封笔隐居。”

         “多少姑娘们还在世界各地等着我们风流的神秘男士呢——你今天戴这副墨镜蛮酷的,我屋里有太阳吗?”M嬉笑道,“再说,《碧色传奇》刚刚加印,读者们都在呼唤着我们高产的碧珠女作家赶快写出续篇。你看看,这里全是着急要看后续故事的读者来信。”他从桌下掏出一捆花花绿绿的信件扔在桌上。

        “算了吧。兄啊,你要是想把‘颜色’系列出下去,不妨找个写手接着写。”我停顿了一下,说,“如果担心销路,继续用‘碧珠’的名字也好,我无所谓。我真的累了,既风流不下去也不需要再写点什么来维持生活。”

         M意识到我是认真的,便把我的纸条收起来,摇头叹道:“好吧,拗不过你。假如有一天改主意了,随时欢迎再把稿件给我。说真的,你今天脸色很苍白,是不舒服吗?希望你休息一阵以后还能重新动笔。”

         推门出去时我犹豫了一下,又探回头来对M说:“也许真的还会有作品,但不一定是我自己写,你等消息吧。”

         随后我坐了一辆大巴车出城,我的家具和物品在当天早些时候已经由搬家公司运到半山上的公寓。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我摘下了墨镜,看外面升得很高的太阳。过去的两个月我都没有出门,我的眼睛也已在两个多月前那晚过后沉默的独居生活中,变成了一种淡红的颜色,我不想轻易让人见到。阳光很耀眼,太阳是黄和红的混合体,自信地端坐在天上,即使隔着车窗玻璃,也是一副很鲜艳的样子。太阳啊,我心想,你没能目睹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因此你始终照常升起,而我不知道我的人生之路还会多么漫长。车上零散地坐了其他几位乘客,也都在大客车发动机的轰鸣中默不作声。他们明白他们每一秒都在奔向生命的终点么,他们的人生路又还有多长?

         山上这座楼,每层只有一户,我住在顶层的16楼。长期包租下来,租金我承受得起,也满足我与世隔绝的需求。我没有安装电话或对讲机,当然也绝无访客。碧珠在文坛消失了,M并未以她的名义出版续作,所以《碧色传奇》是她与读者不告而别前的最后一部作品。那本小说是对爱之痛楚的追问,很遗憾,读者们等不到答案了。每年M给我的账户转版税时,会在附言中写一句:“老弟,我还在等。”好的,等吧,你需要耐心,就像我一样。我有时戴起墨镜出门,在林间漫步或去山下的商店购买生活必需品,也会与偶遇的邻居互相点头以示打招呼,但没人知道我是谁,对他们的身份,我亦无了解的兴趣。

         我的公寓仿佛一座寂静的坟墓,它是只属于我的空间,也是我身体向外的延伸,我们彼此依赖且满足。时间在这里随意流淌,闭起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哪怕外面艳阳高照,我也可以宣称这里是我的黑夜——坟墓里有永恒的黑夜,时间毫无意义。不过时间淌走了还将再回来。早晨我推开阳台的落地窗,迎着朝霞深深呼吸,吸进含有晨露芬芳的空气,那是坟墓里的幽灵复苏的时刻。长期不开口,我偶尔在坟墓般的房间里发出一声呼叫,粗哑、迟钝的声音像是传说中鬼魂的幽鸣。我属于黑夜,我的人生永远定格在了我完成生命中最重要作品的那个晚上。随着时间推移,那天的深夜离我越来越远了。没有关系,尽管我也渴望以晨光的生命力灌注我不断衰老的身体,我仍在我的坟墓里持之以恒地为自己创造黑夜。

         夜的起始是暮色初上时,我为自己调上一杯鸡尾酒。窗下一排各式不同产地和品牌的龙舌兰酒瓶,我随意选一种倒入酒杯,加了冰块,再从冰箱里拿出一只带有木塞的大肚瓶,以吸管将其中的殷红液体取一点,滴进杯子并搅拌,玻璃杯里的酒就瞬时变成梦幻般的蓝色。这颜色有关于那晚的清晰记忆,它是我曾做过的最热烈、清醒、美妙的梦。然后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向着缓缓逝去的夕阳举杯。啜饮杯中蓝梦时,淡红血色的夕光在我眼里一点点下落。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是当山雀转头看我时,它或许能见到这一幕吧。它呆立在扶栏上,安静地面向我,我识别出它小小圆眼睛里的好奇,也许它惊异于远处的晚霞竟能把我的瞳仁染红。

         我可以享用蓝梦的日子不多了。大肚瓶中的液体逐渐减少,镜子里,我原本灰色的眼珠也日趋变红。不能说话的山雀不懂,它们并不是被夕阳在空气中熏染的,即将沉没进黑夜的太阳不会有这么深浓的血的颜色。我也没法以幽灵泣诉的人语告诉山雀,我唯一完美的作品已在几年前完成,眼里的红色,是这部作品赠予我的纪念。它是我在这孤冷世间收到过的最温暖的礼物。

         这一切需要一个结局。对于人生,我已经历过太多旖旎的风光和霁月雪花的肉体享受,也出版了许多仍在坊间流传的小说,算是对大众的娱乐生活有所贡献,我没有任何遗憾。坦率地说,我可以就此把自己封进这座自造的坟墓。只是偶尔当晨间露水的香气进入我鼻端的时刻,爬上我红色眼角的晨曦使我拿不定主意:在彻底与这个世界告别之前,有没有必要让世界一瞥那个令我心颤的作品呢?——它可是我生命的重量,我所有的血液和热情。 这一念头压在我心上好几年之后——我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但记得那时我已接到过八次来自M的电子汇款——某天,我到山下邮局,终于给市内的晚报寄去了一封广告申请信,随信附上了登报款。

         几天后,本市晚报的文艺副刊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刊出如下文字:

启事

         为已退隐的著名作家碧珠做笔录并撰写回忆录的机会,报酬优厚,面谈和笔录限期三天。要求:1)文笔优美;2)不要提问;3)面谈期间,你的名字叫作“云”。

         有意应征此工作者,请于一周内将合作意向及作品样本寄至本市北郊素怀山邮政局479号信箱。 

“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第三首:回声

第三首 

                   回声


“一个人的身体像一座医院”,
构造精密,有寂寥的侧影和
四十年一点点沉积下来的低语;
它圆润的曲线是一管笔
在时间的边缘不倦书写。
听,医院的草坪上
秋虫在沉吟,它们唱着
你在白日梦与空想的缝隙间
写就的急章。你想起

“一只手握过一枝花”,
从海洋的一端到另一片大陆,
它巨大的花瓣
巍巍触动你心房。
来苏水的气味伴你长大、入眠,
你熟悉夜间广播的调频,
以及昏暗的走廊里
脚步拉长的回声。这么多人们走过,
这么多年了。可惜,

“一些头发老去”,来不及
分岔,已被语言的暴力征用为
蝴蝶在你肩头流连。“啊,飞——”
你拨去眼前纷落的花瓣
仿佛奋力拨开迷雾。雾是你的
年龄的谜面,一次平方
又一次平方之后,隐藏进
你血液里的秘密。滴答滴答的
物质交换,“嗒——滴——”

你望不到那个人,她却
从遥远星系的传说里窥见了你。
窗外秋天的风
预告你们共同的命运。病床上
你蜷起身体便离她更近。
你和她,到底是谁的声音
被热烈歌唱生命的虫鸣所淹没: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疼痛,即使
——这就是活着!”

L.j     
2021年9月21日写于炼狱溪

(这首诗与我在2003年的诗作《父亲  三》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