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这件事有多难?连病人都需要先“培养”!

We’re here to experience people as a reason for love.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电影《飞向太空》(1972)旁白
这三本书算是我的精神分析启蒙读物

精神分析这条职业道路意味着对人性和人心的无尽好奇、永不间断的自我探索、面对人生真相时的勇气和接纳,以及对爱与慈悲不息的信念和追求,所以它并不会让从业者时时舒适,反而会带来数不清的、常常很艰巨的挑战。2017年春天,为了帮助自己决定是否要成为一个精神分析师,我读了三本书(见左图)。当时的分析师Dr. K说,弗洛伊德的《文明及其不满》[i]是一本易于理解的书,适合作为入门读物。可惜我身为具有宗教精神的人,感到难以接受老弗爷对宗教的质疑,也就没有读完这本书(——我推荐收集了老弗爷1909年在美国克拉克大学对公众五次演讲的《Five Lectures》作为了解精神分析的入门书;这一系列演讲的总标题是“精神分析的起源与发展”)。当然,他的出发点带有个人的历史印记,有犹太知识分子对犹太教和一神教的批判蕴含在其观点中,但那时的我并没有去思考这些细节。是Phyllis Meadow的《新精神分析》[ii]令我初步了解了精神分析的临床过程和“情感沟通”(emotional communication)的概念,也促使我选择从社工学院毕业后去其创立的学校系统地学习“现代精神分析”(我虽然已经离开这所学校并对其教学方式颇有不满,但Dr. Meadow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精神分析理论家,我所读过的她的书和文章全都充溢着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和对病人的巨大悲悯)。我读得最有兴味的一本书,则是美国记者、《纽约客》杂志撰稿人Janet Malcolm的调查纪实作品《精神分析:不可能的职业》[iii]。这本书的内容基本上是关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但读来却不令人觉得十分过时。作者的主要采访对象都来自纽约精神分析学院(NYPI,现称NYPSI),因此除了介绍弗洛伊德思想的发展、精神分析界的理论分歧、对精分疗法的实证研究、来访者的可分析性、移情与终止关系的问题,还涉及了NYPI的秘闻和八卦。读到该书所描写的分析师面临的挑战和职业性的伤害,反而愈加激发了我想要接受精神分析训练的动力: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或者至少永不言弃地接近那个真实表达、真实沟通且心灵自由的可能性,会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Dr. Meadow的书我读得很认真,
在书页上做了许多笔记。

然而通往自由和真实沟通的道路其实布满荆棘,这一点对分析师和被分析者没有什么不同。这周的临床研讨课上,做案例报告的女同学难掩兴奋之情,一时略显不安地问我们:“我太喜欢这个病人了,我的兴奋感可能都让病人觉察到了,怎么办,会不会不太好?”一时又满脸带笑地宣布:“这位患者现在出去旅行了,这两周与其没有面谈,我可是非常想念她!”同学比我年轻,本职工作是在美国最好的癌症治疗中心之一对临终病人进行心理关怀。她带有“精神科医生”的光环,却会由于自己的私人来访中有这么一位病人,愿意与她把一周两次的面谈频率调整为每周三次,而高兴得合不拢嘴:对我的同学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兆头,说明这个案例未来有可能发展为每周面谈四次的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分析个案。同学的快乐很有感染力,我为她高兴,同时也提醒自己需要继续耐心地等待愿意在我的陪伴下走入魅力无穷的精神分析世界的第一个病人出现。他/她一定会出现的。

我和我的同学们是本地精神分析学会的候选人,我们全都面临着做满三个高频分析个案才能毕业的压力。九月份刚入学,过去的临床经历就提醒了我,找被分析者会有多困难。这几年我的工作经验已经证明,在许多来访者的观念里,一周见一次都太多了。在Dr. Meadow创立的学校里学习时,我被教导要顺应甚至“加入”病人的阻抗,因此会在初始访谈时让患者自己选择他们想要什么样的谈话频次。这一做法的本意是避免高频会谈给ego脆弱的病人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却在实践中变成了僵化的教条。读者或可猜到,多数病人在面对这一选项时都会选择两周一见;甚至有的人会告诉我:我们一个月谈一次吧。直到前述做法使我在每次休假后都面临工作时间表的“崩溃”,直到我通过实践发现低于一周一次的心理治疗事实上很难有任何疗效,我才在白胡子督导的帮助下掌握了更有效的帮助来访者适应一周一次谈话节奏的方法。可是患者自发地选择低频面谈无可厚非,毕竟我们是生活在一个节奏超级快的后现代社会,快餐式饮食和购物消费、网络流行文学、好莱坞大片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流媒体推送内容都能给人提供快捷得多的即时满足,干吗还要费钱费力地往精神分析/心理治疗这种开放式结局的、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收获的事情里去投入呢?

我上面说“找被分析者”其实不够准确,因为我不可能出门去找,而只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待。我们的时代与老弗爷所处的十九和二十世纪之交的维也纳实在太不同了,那时的人们或许仍怀有一丝古典情结,现在则几乎不会有哪个需要心理服务的人会在第一次联系分析师的时候明确地告诉对方:我想要接受精神分析。反之,作为临床工作者我时常能在患者的治疗目标里听到烙印着时代精神的实用主义声音:我想要你给我提供解决情绪问题的方法,而且要快,要高效。唯一的例外可能是我和我的同学们自己身为受训者去找训练分析师的这种情况。所以,我这个才刚刚起步的分析师候选人,要怎么样才能获得第一个控制案例(亦即在认证督导师的严格督导下进行的个案)呢?

现在的训练项目甫一开学,就让我们读Howard Levine那篇关于“培养病人”的著名长文[iv],可见老师们已经预见到候选人会为“控制个案”的事情着急,并一早开出了“培养病人”的药方。由于去年上过Dr. Levine的一个为期四周的网络课程,我当时就去读了他的这篇文章,并通过他的引用信息而找到了一本特别有意思的书来读,这便是Arnold Rothstein的《精神分析技术以及分析型病人的培养》[v]。Dr. Rothstein一定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老头子,在这本书里,他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两个意思:其一,身为从业者,我们自己必须对精神分析的益处深信不疑,才能真的帮患者从这一治疗取向中获益;其二,不要想着哪个病人能一开始就投入进高频面谈,所有的个案中多多少少都含藏着开展精神分析的可能性,通过逐步的心灵工作是可能将原本无意于和不适合精神分析治疗的来访者培养成分析型病人的。这本书里讲了许多有意思的案例,似乎印证了作者的观点。阅读此书时,我仿佛看到一个对精神分析事业充满热情和忧虑的长者在讲坛上声嘶力竭地向大家布道他为行业危机所找到的解决办法。Dr. Levine的洋溢着智慧的文章进一步加深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培养病人”并不足够,为了与一个患者开展分析性的工作,还得同时把自己培养成这个患者的精神分析师:从业者首先必须具有分析性的头脑,要能够想象自己与一个具体病人进行分析性工作是怎么回事。既然精神分析的临床过程势必带来强烈的情绪反应以及浓烈的关系亲密性,那么某位特定的患者为何需要分析性的治疗?他/她将如何从(类似于一份全职工作的——这是我加的,我的真实体会)高频面谈中获益?来访者在每个具体时期的阻抗的含义是什么?

精神分析的临床过程本身是漫漫长路,绝对不可能一蹴而就,在正式开始之前,它会有一个准备时期,也是可以理解的。关于“培养病人”这件事,可以讨论的方面有很多。不过就我目前的理解来说,在这个准备时期,帮助患者发展出对分析师的充分信任——也即足够的正面移情——是非常重要的。我的训练分析师Dr. A是知名的精神分析家,即便如此,在与她工作之初,我也并不是没有犹疑。这一点并没出现在我的意识层面,却呈现于我的一个梦里。与Dr. A面谈了六次之后,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在分析师家,被请进一个不像她办公室的房间。我背对分析师坐着,长方桌子在我背后,我面向门口,听分析师讲话(课?)。分析师站在桌子后、黑板前面。她讲了一个工作案例,然后问我觉得她为什么会对病人说这些话。我答:你说这些话就让病人知道你懂了她的情绪。接着,Dr. A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首字母缩略词,由好几个词语组成,让我记住,以用在工作中。我扭头看黑板,看到第一个词是德文alles(一切)。

我们刚开始一起工作的时候,奥密克戎肆虐,大众对其了解有限,还处于严阵以待的时期,故而那时我们的面谈是在线上,我还没见过Dr. A的真人。这个梦提示我,由于对之前学校的分析师Dr. H曾因其个子矮而有过“她能否容纳我”的疑问(详情可见《从精神分析看“一切惟心造”》一文),我这时也在暗暗担心:万一Dr. A也是位小个儿女人怎么办?她到底能否以其身体(在这里是其心灵空间的象征)把我“怀上”再“生出来”?尽管有疑,同时我又很希望她能够“容纳”我,所以在梦里,我坐着而她站着,并且是站在我身后,这使她肯定比我高,而且我无法时时以目光去度量她的身高。而那个德文词则确切无疑地表明,我想要在与分析师的沟通中“say everything”,把一切都告诉她。这其实是精神分析的一个一贯目标,是每位分析师都需要帮助自己的被分析者懂得并实现的,也因此,在我的梦里,alles这个词是由Dr. A写在黑板上。

今年夏天,Dr. A休了一个月的假。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那天我觉得那五十分钟的谈话极其漫长。在分析师面前躺着,我是不好意思看手表的,但我反复在心里自问:“这次谈话怎么还不结束?这简直没完没了啊!”老弗爷在《On Beginning the Treatment》一文中论述高频会谈的必要性时曾提到过“Monday Crust”。他的工作方式是每周与病人见六次,只有星期日空出来,即便就这么一天的间隔,也会在患者已经通过六天工作裸露出来的潜意识内容里再覆上一层硬壳,何况我与Dr. A一个月的隔离呢?!我觉得那天的谈话“没完没了”,是因为我感到了无聊以及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困惑。而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大约是分析师的休假让我与其重新有了陌生感。精神分析的工作过程中,当然不会每一次面谈都让病人感到有话可讲甚至有趣、有收获,相反,枯燥和无聊的感觉也会经常袭来。虽则我经常感到我从与Dr. A的谈话中受益良多,在人格层面某些特点和生活事件的偶然性的共同作用下,我也或多或少会在分析室的躺椅上经历枯燥、无聊和漫长的时刻。后来我跟Dr. A沟通我的感想,说: “这次的体验令我明白了先帮病人建立起足够的正面移情的重要性,不然的话,碰到这种无聊、感觉不熟悉对方且需要重新适应的时刻,患者可能就要走掉了。”

我在这里所谈的种种感想,尽管是从身为病人的角度出发,但实际上也是从分析师候选人的角度,因此我常想到,对于那些不会以临床工作为职业的普通来访者来说,他们所面临的困难和挑战会更艰巨,因为他们并不是为了完成某种外部要求而必须来接受精神分析。既然精神分析这么漫长而艰难,做分析师不容易,做被分析者也许更不容易,每一个分析关系都是一对一的、不可复制且需要培养和发展的关系,为什么精神分析还存在着?为什么一百多年来它薪火相传至今未止息?为什么我和我的同学们还要学习如何掌握它?为何我们——我的同学、老师、这个领域所有的同行和前辈们以及其他那些曾因精神分析而接近了自由的人们——都对这种治疗方式怀有深深的信念感?

我很喜欢某个教室里的这一幅现代主义绘画

Lena Ehrlich的一篇讲“精神分析开始于分析师的头脑”的文章[vi]为我启发了上述问题的答案。据其所说,当分析师向一位患者推荐精神分析这种疗法时,是在他们感到任何低频治疗都无法切实地帮到病人的时候,也是在他们发现,病人对于他/她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尚未全面感知甚至有意无意地淡化处理时,这同时亦是分析师向病人投注巨大共情和接纳的过程的开始。想想看,一周面谈四五次和一周只见一次这两种工作模式相比,咨访双方的参与度和投入感都是有极大差别的。因此当一位分析师推荐精神分析疗法时,我认为,分析师是在向病人征求许可:你能允许我跟你一起来了解你最深层的痛苦吗?在某种意义上,只要人类的心灵痛苦仍然存在,精神分析这个“慢工出细活儿”的手艺人行当就不会消亡。

我与新督导Dr. J工作的内容就是发展出我的第一个精神分析个案,每周我们都只讨论同一个我们双方认为有潜力——虽然可能性还不太高——变成一周四次面谈频率的案例。最近我向她抱怨:“我一直在对这个病人进行投资,可是您看,希望越来越渺茫了,我的投资要打水漂了。”Dr. J说:“你每周过来与我讨论这个案子,付我的督导费,这自然是一笔投资。可患者却似乎越来越无法对与你继续工作有什么承诺,你的失望我可以理解。”她接下来的话是我又一次从她身上学到的关于慈悲心的生动一课:“你的失望源自于你希望这个病人成为你的控制个案,但是要记住,这是你的希望,不是病人的。不妨换一个角度来考虑你的投资收益:就像你所有其他的咨客一样,这位患者也将从你这里获益,而且由于你与我所进行的密切的督导,患者将受益非常多。你的投资是有收益的,只不过直接收益方未必是你的精神分析学业。”我听后心里生出万千感慨和感动。

正如Dr. J和Dr. A不断地帮我长养慈悲之心,我觉得,当我未来能在工作中向一位来访者推荐高频精神分析治疗时,也即是我把我从前辈们那里继承到的慈悲种子种在患者心里的时刻。这粒种子将在一段漫长而有信念感的分析关系中发芽长大,并最终以满树冠绽放的鲜艳花朵向世界宣布爱意:爱自己,爱生活,爱工作,也爱活着和死去的每一个人。

李沁云

2022年10月22日写于器堂楼上


[i] Freud, S., 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ii] Meadow, P., The New Psychoanalysis.

[iii] Malcolm, J., Psychoanalysis: The Impossible Profession.

[iv] Levine, H., Creating analysts, creating analytic patients. I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91(6).

[v] Rothstein, A., Psychoanalytic Technique and the Creation of Analytic Patients.

[vi] Ehrlich, L., Analysis begins in the analyst’s mind: Conceptual and technical considerations on recommending analysis. In Journal of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 61(6).

【“传奇・颜色”三部曲】之一:青阳(中)

“奥菲斯三部曲”之一,Jean Cocteau电影《Le Sang d’un Poète》(1932) 截图

3

        这已是第二个夜晚。在M所指定的干硬且荒凉的土地上,我席地而坐,把头埋进屈起的两膝。可是我不想睡,我静静等着,希望看到那个少年的来临。夜里不像白天那么凝滞,风从我耳边掠过,凉凉的,也许像一首呜咽的歌,我猜它是一首歌。在星光中醒来时,我意识到我已错过了那神秘的时刻。

        少年坐在羊皮上,紧抿着双唇,眼中两道寒星般的目光射向我。M的黑袍已被他踏在脚下,我默默看着那具袍子,等他开口。他伸出一只手,缓缓在风中伸展开修长的五指,仔细地看着。我不知他在看什么,但不停逼近的寒意弄疼了我的眼睛,有泪从我眼里流出。

        少年走到我身边,用冰凉的手抹去我的泪。新的泪滴在他苍白色的手上,旋即凝为冰花,我比我的眼泪更悲凉。我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只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牵着我的手走在前面,手中传来的冰冷催我留下了更多的泪。我们在黑色中穿越一重又一重的夜,我的呼吸很快就变成了粗重的喘息,我的泪水洒落在大地上……在一栋木房子前,他停住了脚步。

        我们并立在木窗框外向屋里看。有五六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边,除了桌上一支蜡烛燃起的淡淡红色,屋里别无光亮。这些人像是一个家庭,有老也有小,但所有人都脸色暗黑、没有表情。他们的手在桌子上摸来摸去。隔着泪水,我隐约看到他们手下压着的是一张张白纸。这几个人在互相说话,用一种我不懂的语言,而且声音很轻。他们嗓音怪异,就像被人割破了喉咙;伴随着语声的,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好似野兽在没有星光的夜空下低声嘶鸣。

        恐惧使我忘记了流泪。少年还握着我的手,我转头看他,他仍然没动。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左手。风过之处,烛光摇摇欲灭,那些人已经像是从身体上剥下来的皮,一个个如纸片般瘫倒在了桌子上,薄薄地。那一星微暗的火停止了燃烧,木屋随之陷入黑暗。

        少年拉着我离开那里,默默地前行。我紧抓着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在我长大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我还从没有像这样被恐惧、哀伤、茫然等复杂的情绪同时包围。我又一次问:“你到底是谁?”我的问题淹没在风声里。

        少年没有回头。他的嗓音低沉、动听:“年轻人,我也不知道。但人们都叫我 ‘死亡’。”

        “死亡——?”我失声叫了出来,我的颤抖通过我的手传给了他。“我从前以为,死神是个耄耋老头子,没想到,他也可以是个英俊的少年——”我突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哀伤,“那些人是谁?那些我和M一路上遇到的人,他们不吃不喝,笑得僵硬、苍白,还有……”

        “你猜得是对的,他们都是死人,也因此,他们是我的臣民。”少年的背脊挺直,他的话在我眼中赋予了他一种威严。

        我的哭泣变成了风的呜咽,二者纠缠不清:“你和M,还有那卷羊皮,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

         “书上说,当太阳变成藏青的黑色,它将烧干世上的万物。所有已死的人们,也将再次承受灼烧的痛苦。”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点苍老,“这一天快来了。我们在赶往山那边的路上,那儿的人们是太阳神的后代,村长会明白关于太阳的秘密。”

        他说着。这样诗般的句子是关于末世的预言,对死去的人,那也许就是末日后的又一次凌迟。我全身冰冷,看着少年的黑色背影。“如果这是真的,有没有人能阻止太阳变成青黑色?太阳村长可以吗?”我问。

        他没再说话。从背后,我看不到他眼里的光,他的背跟夜的黑色一点点融为一体。当他留给我背影,他就是夜。我哀伤地发现,死亡的颜色也可以很美,美而且沉郁。我们回到羊皮书和M的黑袍所在的地方,他研究羊皮卷的时候,我沉沉地睡着了。

4

        我和M在一条荒芜的路上,朝太阳的方向走。道路两旁依然是单调的风景:黄土和沙,以及很少的即将死去的植物。人们从空空的衣袖里伸出空空的两手,在被太阳晒干的田野间劳作,好像他们仍然活着。有老人蹲坐在城墙边休息,有妇女抱着孩子,远远地跟着我和M,他们无言的笑是这世上最深重的悲哀。而我,我从不知道世界本来如此宽广。

        我们已走了很久,可我一直没看见M和少年所说的山。路的前面还是路,延绵不绝的道路。太阳在我们正前方的天上,它的热度在大地上和空气中弥漫,黄色的光洒满了我们脚下的土地。我双眼微睁,在阳光下保持着模糊的视力,甚至不能抬眼去正视一下给我带来痛苦的太阳。

        临近傍晚的时候,阳光愈加刺目,我时时需要闭一下眼,才能继续往前走。M停了步子,对我说:“你看,太阳!”劳动着的人们也停下动作,往太阳看去。我以手遮脸,从指缝里向天上看。太阳现在像一个镶了边的圆球,那道边是黑色的,有着模糊的边缘。路旁的人们低下头,嘴里不清晰地叹息着,但是继续干活。

        M轻叹道:“太阳已开始变化了,那道黑边,会越来越大,直到太阳整个变成藏青色。”他腋下夹着羊皮走在前面,我只能跟着他。

        那天晚上,太阳没有落下。到了该休息的时候,M躺在羊皮上,很快就入睡了。我合上双眼坐在一旁,不时睁开眼睛仰望一下天空。太阳的黑边,果真越来越粗了。在阳光下,我的身体干燥如一张纸。

        我等着那个少年。尽管他冷得像冰,但我觉得他给过我温暖,那温暖或许甚于太阳。可是,那个自称死神的少年没有来。

        已经是第四天了。M说,第五天结束以前,我们必须到达山那边的村子,把羊皮书交给太阳神的后裔。我问他:“你看过羊皮书吗?”M在走我前面,摇头道:“没有。那上面的文字,没人能懂,除了山那边的村长。”他的嗓音已被太阳烤干,越来越像呜咽。

       我说:“那个晚上来的黑衣少年,他好像看得懂。”M叹道:“你说的是我的主人。你见过他?”

       “见过两次。他说他要研究,羊皮书上到底写了什么。”

        M说:“也许他是猜出来的吧。我的主人告诉我,太阳变成藏青色的时候,他的子民们会再一次死去,死了又死。”

        “而那一刻正越来越近,对吗?”悲哀占据了我的心,我想起少年留给我的背影。M没有回答我,他说:“在路上,你曾见过有人以纸为牌、在赌钱吧?他们押的赌注是太阳,也是死人的命运。”

【“传奇・颜色”三部曲】之一:青阳(上)

【自述:十年前的晚春,在纽约东村住处附近的一家小型影院,我第一次接触了法国鬼才艺术家让・科克托的电影作品,伟大的《奥菲斯》。这部影片使得早些时日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一个极为诗意的词语“青阳”有了发展出一个故事的可能性。夏天在国内,我重读了川端康成《伊豆的歌女》,并初次开始阅读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找到了自己的叙事声音。写作需要收束时北京的一场大雨,则令我在雨声中发现了自己笔下人物的神性与人性。与《奥菲斯》一样,跟我所有的虚构写作一样,这篇小说也是有关爱与死、关于永恒和时间。】

Jean Cocteau黑白电影《Orphée》(1950) “标准收藏”版DVD封面

1

        我和M得在三天后到达山那边的村子。M说,村长正和全体村民等着我们带去一册写在羊皮上的书。我们在一条荒芜的路上,朝太阳的方向走。

        M和我是两天前相遇的。太阳毒辣的正午,我站在酒肆外的廊下,看几个人围起来赌钱。钱是几张纸,在镇上,他们把它叫作钱。每个人都是沉默的,手掌上却微微冒着汗,阳光在手上照出一点一点的金色。纸在他们掌下推来推去,一会儿就被濡湿了。我觉得这个游戏很有趣,在我孤单的生活中,能让我感到有趣的事不多了。

        酒肆里没什么生意。在这个安静、荒凉的小镇,人们习惯了躲开太阳,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默然地做一些事,比如播种和收割。据说酒肆老板是酒神的后代,他会在星光灿烂的夜晚拥着酒坛起舞。炎热的时候,他将一坛坛酒从屋顶上倾下,微笑地看镇上的人守在廊边,用嘴、用茶缸和酒杯把它们接住。

        赌钱的人们几乎没有表情,仿佛是阳光凝固了他们。我低头看右腕上的一颗痣,想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M就在这时向我走来,说:“年轻人,跟我走吧。”

        我抬起头看他,太阳正在他头顶上,刺眼的阳光使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腋下夹着一卷羊皮,我落下目光,问他:“这是什么?”

        “一册重要的书,”他说,“我们必须尽快把它送到山的那边。”他的黑衣下面露出一双白得耀眼的手,和他的嗓音一样具有威严。我转头看看赌钱的人,他们的手早就干枯了,是黑色的,仍在白纸上移动。

        “你跟我走吧,我们得给山那边送去这本书。”M说。这次我看见了他下巴的颤动,当他转身,我跟上他,开始了我们的旅程。

2

        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另外两个镇子,在阳光下,它们都宁静得很沉寂。人们害羞地对我笑,但是不怎么说话。M从他的袍下取出食物和水,我们靠在残缺的城墙边休息时,人们就在一旁围看,羞怯的笑变成出神的笑。除此之外,他们就回到他们的田垄边,浇灌一些空空的谷物。

        M有一个秘密。第一晚,我们在镇外的原野上露宿,M把那卷羊皮展开铺在地上,自己躺了上去。我在他身旁合膝坐下,把头埋进两膝,渐渐入眠。在记不清已持续了多久的流浪生涯中,我总是这样睡觉的。夜里,我感觉有星光洒在身上。星光在我的生命中极其罕见,我好像只在刚出生的那段日子里看到过星星。在双手的缝隙间睁开眼,我发现身边有一个少年。他正立在那张羊皮上,寒冷的星光是从他的眼睛里来的,天空其实还是一片漆黑。

        我四下张望,不见M,于是问少年:“M去哪儿了?”

        他冷峻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说:“M是我的侍仆,在这儿呢。”他伸出一只手臂,我才看见M的黑袍挂在他臂上。他拉起这件衣服,一张普通的脸孔就在连着袍子的黑帽里露出来了,但是没有丝毫生气。这是我第一次知道M的模样。

        我很害怕,原野上的夜风和少年眼中的星光都让我心中凛冽,还有那个已化作一张皮的M。“你……是谁?”我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少年不答。他面容苍白,瘦削而挺拔的身体包裹在一件黑衣和一条黑裤里,借着他眼中的星光,我可以看到他腰腹部优美的曲线。他拉着我一起坐在羊皮的一角,说:“你可以叫我T,或者R,叫什么都没关系。不过现在,我得抓紧时间。我们还是来研究一下这卷羊皮书吧。”

        我靠在他身边,在无边黑暗的夜色里感到迷茫。也许是他身体里的寒气太过逼人,我慢慢地又睡了过去。在梦中,我听见有人说:“……它会逐渐变为藏青色,太阳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

        我醒来时,少年R或少年T已不见,躺在羊皮上的仍是M。阳光热烈地照着,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我想问他,那个少年是怎么回事,但M已迅速地起身出发。后来我决定不问了。

        我们途经的每个村镇都有点相似。M也不再和我说话,我发出饥饿的叹息时,他就从袍里拿出新的水和食物,找一个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吃东西。我也熟悉了镇民们的哑笑。他们的目光空洞、呆滞,看起来像是被剧烈的阳光蒸发掉了眼里的水分。从早晨到晚上,我虽见到许多人在田地里劳动,却始终不见有炊烟升起。我们经过了很多默默劳作着的身影,他们残破的衣服静止在艳阳下,像一面面溃败的旗帜。

        我跟在 M身后。他的脸一直对着太阳,我猜他的眼睛是大睁着的,反正我已知道他是个奇怪的人。但我是不行的,我得躲避阳光,才能让双眼不在刺痛中流泪。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感到了那些村民们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