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新贴】秘密的沿途

人生的路不止在地上,也在天空和我们的内心世界里。照片是2018年9月摄于台湾花莲太鲁阁景区。

今天是二零零三年五月一日,在这个时候我想起再过两个月我就将从大学里毕业。我曾经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写任何文字纪念我的大学生活,因为散淡的文字只是用一种空虚换取另一种空虚。就在今天,我改变了主意。像一直以来一样,我害怕自己会忘记过去的自己是怎样度过一个人渺小而珍贵的一段生命。

其实,青春只是一面镜子,用不同的角度去照,就可以看见不同的自己。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做很多个白日梦。那时我觉得自己很年轻,我所想的一切都能够成为现实。由于看多了小说,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比别人更多一些。北京的气候在那时已经不太好了,常常是阴天,让人压抑。然而现在回忆起来,我总是看见一大片湛蓝的天空,我和我的同学们站在操场上做广播操。我是不太守纪律的,喜欢把手伸在空中,一片蓝色的背景下,我看见自己的手指尖上似乎冒出一缕缕细细的白烟,便会笑出声来。喜欢我的那个男孩站在队尾,也许在看我吧,我习惯这样想。


距离我写下上面这些文字,已经过去了半年。我的生活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改变,激烈的或不易觉察的。现在我提起笔,再一次改变了主意。我相信,真正值得纪念的生活还没有到来。对我来说,我的大学生活像是不断地穿越一重重雾气,雾气后面是一双迷茫的眼睛,这双眼睛闪耀着美好的理想,却一直在被迫把理想隐藏,我因此而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我怀着失望和痛苦离开了学校,尽管它和我的家在同一座城市,我的感觉却像是天涯海角。就在毕业之后的第十天,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去了南方。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在南方的海滨城市里筹划着一个新的契机。

1999年,我毕业于北京最好的那所高中,并顺理成章地考入了中国最好的大学,专业是心理学。我以为我的好日子开始了,我可以如我憧憬地那样去探索人类的心灵。从小我就想当一个作家和文学研究者,因此我以为我应该先去学习如何理解人的心灵。这样小小的理想主义却也碰了壁。我开始逃课去看电影,让电影里的人代替我去发泄我的压抑。我写了不少和电影有关的文字,但那里面没有一句我真正想说的话。我迂回在我自己情绪的外围而无法进入其中,这一点我其实无法表达。也有人说我写得好,我曾经沉醉在小小的成功感中,暂时可以忘记我在生活中的失败。然而真实的生活永远不像我所写出来时所带有的那种抒情情绪,包围我的也许只是电脑屏幕闪耀的蓝光,和北京的灰暗的天空。那一个个漫长而灰色的日子里,面对着似乎没有尽头的我不喜欢的课程和实验,我不得不压抑自己无边无际的幻想,不得不把没有写完的文稿无休止地拖延下去。我的生活由于这种拖延而变得臃肿,我甚而害怕自己的身体也会因为缺乏锻炼和飞翔的感觉而成为二十岁的臃肿——那些轻盈的关于飞翔的想法只能是梦。

我想一个像我这样持续对自己说话的人是不能背叛命运的。在南方,我住在我最好朋友临海的房间里,看到了南中国的海,它的广阔促使我做出了一个改变我后来生活的决定。那年暑假我离开了那所学校并且毅然切断了即将要和它发生的更多的联系。然后我感到轻松和愉悦。在那之前,我常常在实验室的会议中走神:我的痛苦来自于一种幻灭感,我觉得我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很可能永远也不能实现它,这让我快要发狂。我找不到一种方法来对付这种溺毙的感觉,只能拿出《罪与罚》和《白痴》,一遍遍地阅读。我的阅读总是伴随着午睡,然后是刚刚醒来时那几分钟的眩晕。那些眩晕让我想呕吐,洗手间里哗哗流走的水也在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我想抓住它,但我的手是无力的。虽然我并不孤独,可是我的心里充满了寂寞。


这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秘密的沿途。又是两年以后,我仍然还年轻,还在经历着改变。不同之处是,我开始学习不再把沿途仅仅当作沿途而错过其中的风景。有时候我觉得我紧紧握着命运之神的手,试图把他朝我的方向拉近。因为我相信我最终会成为我想成为的那个人,我必须对我的生活负责。其实我没有一个非常确定的目标,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甚至常常想不起来我是在哪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可以紧抓住的。我课堂上的学生们和我有五六岁的差距,我不知道他们蓝眼睛下的心灵是否也在想我从前想的那些问题。一年多以前我还是一个记者的时候,每天都需要说很多话。这是否使我厌倦了说话呢?现在我已经很少说话,除非必须。清晨当我醒来,我沉默地洗漱,吃早饭,然后背上书包,沉默地走路去上学。我开始学习理性地看待文学作品,我发现那些伟大的思想者们可以轻易向我显示我难于抵达的地方。现在我仍然只有很少的朋友,仍然似乎在穿越一重重雾气,但我的心情是平静的。雾气的另一边是透明的夜,我可以看见自己伏案的身影,那些时候我的朋友们散落在地球的不同地方,而我们可以沉默地交流。我还在不断地看电影,它们是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在深夜反覆看那些我热爱的片子,依然一遍遍地被感动至流泪。有时候电影里的人会说出我心中想说但却无法表达的话,我不再试图记住它们,因为它们此时已经在或即将出现在我的生命经验之中。

暑假的时候我因为搬家而走了两千多英里的路。我坐在车上,看到了很多广袤的风景。那些无言的山丘都有着美丽的灵魂。我想起我去过的那些地方,那些宽阔或狭窄的街道,那些繁茂或凋零的树,那些微笑而安静的塑像。我意识到我心里的狂野:我是渴望粗砺、宽广的风景的,不论内在还是外在。尽管我不由自主还会写出抒情的文字,事实上我已经厌倦了抒情,因为它是空虚的表现——人应该通过行为来填满生活,而不是抒情。有时我独自开车飞奔在公路上,并不是为了到达,只是为了那种近乎于飞的感觉——我同意马里内蒂所说的速度所带来的神圣感。我感激生活所告诉我的世界的广阔,我为《摩托日记》里切格瓦拉和他的朋友们所走过的激情的探索之旅感到振奋不已。坐在这个城市的音乐厅,我听我所熟悉的巴洛克音乐,从前的影子一一浮现。它们已经并不那么清晰可辨,有时候一天的距离也可以是永远,更何况我已经不想回头。当我比现在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回忆。而现在我身边的未知因素比任何时候都要多,我却已经不喜欢咀嚼过去。也许我已是一个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在这样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沿途为自己寻找观看和发现的意义。晚上当我躺在床上,我时常想象我在宇宙的某处漂浮,我身边是大大小小的星星们,沿途的一切都无法预知,但我想象我是在朝着太阳行驶。那些秘密会一个一个不断浮现,不断带来失望或惊喜。

2003于北京&2005年末于圣路易

P.S. 标题受毕飞宇文集《沿途的秘密》启发。本文曾发表于2006年(?)某期《萌芽》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