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死”三部曲】之一:蝴蝶的颜色

3/14/2012,旅途中摄于Butterfly & Nature Conservatory,Key West 

【自述:身为一个低产的写作者,我对所有作品都几乎同样喜爱。但下面的文字对我的特殊意义是:它们标示了我写作历程中的巨大转折。从这个超短篇小说开始,那个在本世纪开头几年活跃在“西祠胡同”的天马行空的“白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名叫“李沁云”的作者及其笔下那个充满爱的血腥气的神秘世界。】

         每天早晨醒来之前她都会见到蝴蝶。她和他第一次去看蝴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五年前吗?在城郊的一个山谷里,他指给她看漫天飞的蝴蝶。它们轻得似乎没有重量,那么多纷繁的颜色,让人看不过来。她望着它们轻轻叹气,对他说,这儿的蝴蝶这么多,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在梦中她也看不清楚蝴蝶的颜色,只看到它们的形状和不停扇动的翅膀掠过她的眼睛,然后她就在洁白的床单上醒来了。

         她还记得他遇到她的那一天,她胸前有一只硕大的蝴蝶,蓝黑色的,镶着莹白的珠子。它折射出的光有一种冷冷的感觉,硕大的形状也使它丧失了优美,让人不想离它太近。而她却比这只蝴蝶温婉,完全没有进攻性。她胸前的蝴蝶被她下巴的弧度所笼罩,映在他的眼睛里,让他深褐色的眼睛泛起波澜。那只蝴蝶下面是一颗缓缓跳动的心脏,他盯着它,好像要看到那颗心——想必它该是帷幕重重的吧。那座多雨的城市那天例外地没有下雨。她跟着他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个铁门前。门上没有写着名字的牌子,门的暗绿色油漆也剥落了不少。他推门,开了,他问她,愿意进来吗?她低着头用静默回答了他。此时他掏出一块手帕给她,上面绣着字母R,也是暗绿色的。他示意她用手帕蒙上眼睛,走了进去。

        她感到她走过一条铺着石子的小路,然后上了几级台阶。又走了不知多远,她跟着他进入电梯,到了这座城市的一个制高点。他扯下她脸上的手帕,让她往下看。在高楼似的塔上,她可以看清楚附近的每一个角落。时间既快又慢,还没等她好好放眼看风景,高处带来的眩晕已经使她倒在了他怀里。天霎时黑了,塔上的窗和天空的颜色连成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包括他。他的呼吸触到她脸上,她顺从地把他的气息全都吸进身体。他的嘴唇柔软、肉体洁白,当他脱下衣服,他的身体成了她唯一可以看见的事物。周围非常安静,只有她加速了的心跳还在不停发出声音。她把指甲陷入他的肉里,把头和身体向后仰,那里,一张床迎接了她和他。蝴蝶占满了她的眼睛,这时它有黄色的翅膀和透明的边缘,一直往更高的地方飞。她的头发乱了,乱发目睹着外面的天空,天空是空的。

         他再次带着蒙了手帕的她走出来,天已经亮了。他和她一起去城郊的山谷里看蝴蝶。它们比她胸前的那只灿烂得多,然而它们是更加朝生暮死的东西,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来,所以就在这里获得短暂的欢愉吧。她看着它们不停地飞,满山满谷,就想到它们也终有死的那一天,而且那一天必将来得很快。他也在看蝴蝶,那时他的眼睛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颜色,让人迷恋。那真是一双令人悲伤的眼睛,她甚至觉得他的注视会加速这些蝴蝶的死亡。于是她问他,你觉得,它们和我,谁会活得更长?他细长的眼睛看向她,说,这不是由我决定的,但是,你应该爱我。她点点头,停在她胸前的蝴蝶也跟着颤动,她说我当然是爱你的,我应该爱你。

         后来他只在晚上跟她见面。在那座高塔里,他的黑衣服常常让她不能把夜色和他分开。他伸出凉凉的手指,放在她的额头,她就知道,他来了。他的手有一种魔力,接触过的地方,都留下很淡的白色痕迹。他告诉她,他的手接触哪里,就等于用嘴亲吻哪里。她醒来的时候,他一定已经走了,然而她的身体越来越白得晶莹。每天都是蝴蝶,把她从夜的密不透风里唤醒。那只有绿色莹光的,只给她留下过一个影子,但她还是对它的美丽印象深刻。

         有一次他带来一根琴弦。他用它弹出了一首歌,他是这样唱的:

        人们远离我,唯你爱我
        在安静的地方,夜色未央
        把你的脚给我吧
        我予你蝴蝶的歌
        那痛是甜蜜的
        因为唯你爱我

她拿他的手帕遮住眼睛,听完他唱歌。他在床尾弯下腰去抚摸她的双脚。从左脚到右脚,他长久地抚摸它们,一直到它们白得几乎要发亮了。她低声告诉他,你不必觉得难以决定。他的嘴角动了动,却不再说话。那根琴弦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左脚踝上,一圈圈地绕着,一圈比一圈紧。

         天快亮起来的时候,他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握着她的左脚,再次唱起了那支歌。她还在塔里沉睡,即将被一只绿色的蝴蝶唤醒。在塔里,时间是用梦中的蝴蝶来计算的。她在没有尽头的时间里躺在床上回忆蝴蝶的颜色,尽管很不清晰,而且那种倏忽而逝的绿色也实在难以形容。她没再看到过他的眼睛,但她想像在某些时刻它们也会是那样的绿色。他的手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也曾抱紧他,问,你也爱我吗?他说是的。她想,或许是因为他爱她,她才得以看到蝴蝶。它们的颜色都是他爱她的证明。

         时间的流动完全没有方向,它随处停下来。那天他送给她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在黑暗中,她看不清盒子里面装了什么。伸手去摸,她摸到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他扶她从床上坐起来,说,我知道你希望我证明我爱你。她不觉流下了眼泪,对他说,是啊,你知道。他拿起给她的礼物,让她张开嘴,放了一截在她嘴里,另一半在他手中。他们在这城市的制高点,远离了其他人。她的泪还在流着,模糊了她的眼睛。这时她看不清蝴蝶,它巨大的翅膀正变得和她的泪水一样透明。他的另一只手慢慢抚过她的白色面孔。他耳语般地对她说,只要一下就好了。她闭起的眼睛看到成百上千的蝴蝶向她飞过来,遮住了天空,灿烂无比。她也对自己说,只要一下就好了。

         蝴蝶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得过久,它们飞走的时候,她听到砰的一声,然后她睁开眼睛,终于在晨曦中看见了他。他仰面倒在地上,血正从头部流出来。他的眼睛睁着,深灰的颜色。她爬到床边,看着那双眼睛,轻轻笑了出来。

李沁云

2007年8月写于北京

*本文标题取自于三毛的同名散文《蝴蝶的颜色》,收录于三毛散文集《雨季不再来》。

从这个梦中醒来后,她长大了——对《千与千寻》的精神分析解读

《千与千寻》日文版海报

(下文的内容基本上是从几年前我为当时学校的一门“梦与象征化沟通”课程所写的期末论文翻译而来。)

         这篇文章试图依据弗洛伊德对“梦的工作”(dream work)的理论建构及其“释梦”方法来对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在2001年推出的《千与千寻》这个视觉文本进行精神分析式的细读。过去几个月里,我的孩子们(十岁的女孩和四岁半的男孩)对这部电影十分着迷,一直在反复观看。我也因而有机会在家务劳作的间隙与孩子们一同欣赏了这部影片。尽管我的观看一点也不连贯,而且是在花掉了许多天之后才得以看完整部片子,但是在这一过程中,我很快地意识到这部电影是一个相当丰富的文本,它的丰富性使它能够既让孩子入迷、也吸引了众多成年粉丝。《千与千寻》大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十岁的女孩千寻坐在汽车里和父母搬去新家所在地。他们在一个带有神秘气息、荒无人声的小镇停了车。虽然千寻最初并不想在此处逗留或探索,父母却被一个摆满熟食的空荡荡的饭馆里的香气馋到了。当妈妈和爸爸相继落座享用免费食物时,千寻继续在小镇里游荡并遇到了一个名叫Haku的年轻男孩子,神奇的是,Haku有时会变身成为一条龙。他告诫千寻她应该立即离开,因为这里不是人应该待的地方。千寻感到害怕,她返回街市上的饭店去找她的父母,却发现他们已经变成了仍在贪婪地饕餮着食物的两头猪。为了救出爸爸妈妈,千寻进入了一个被女巫“汤婆婆”所统治的魔幻的幽灵世界。她与汤婆婆签了合同,同意在一个接待动物幽灵和妖怪的浴室里工作,作为汤婆婆把她的父母变回人形的条件。在浴室工作期间,千寻从Haku那里得到了许多帮助。在浴室里,她先后接待了两位神秘的顾客。第一位是一个河神,它在浴室里源源不断地呕吐出了人类扔进河里的现代化、电气化生活垃圾。第二位神秘客人是一个没有脸的黑身妖怪,它戴着一张白色的面具作为自己的脸。这位“无脸”一边洗浴,一边饥不可待地吞下了大量的食物。千寻帮助了这两位顾客,后来她也帮Haku想起了自己在为汤婆婆工作的过程中逐渐忘记的真名:Kohaku河。当Haku回忆起他自己实际上是Kohaku的河神,汤婆婆在他身上施过的法术就消失了,接着,他帮助千寻与汤婆婆斗智斗勇。千寻在这个过程中也获得了汤婆婆的孪生姐姐钱婆婆的帮助。最终,她的父母被从猪圈里放了出来。千寻与Haku道别之后,按照他的指示走过了一条黑暗的通道,再见到阳光的时候,她也看见了已经重回人形的爸爸妈妈。父母完全不记得在汤婆婆的魔法世界里发生的人和事,他们催着千寻赶快上车。然后他们一家又上路了。

         在本文接下来的部分,我首先会将千寻神奇的、梦魇般的经历作为一个做梦的过程来分析,并将千寻梦一般的经历解读为在她的人生发展阶段她所面临的必要的“成长任务”(maturational task)。之后我会探讨这部电影本身作为一个梦对于观众的含义,以及我本人作为一个观众是如何在对我有意义的方向上为这部电影建构意义。

成长过程作为一个梦

         从上面的故事梗概中可以看出我的孩子们为什么总在观看这部令人着迷的电影时,时而骇然,时而激动。然而当我们仔细地检视这部影片,便能发现千寻的奇遇跟做梦的体验十分相像,而且这样的一个梦包含了主人公这个十岁小女孩的无意识冲突及愿望。

         影片中的一些细节向观众暗示了千寻的历险其实是一个梦。初次来到汤婆婆的魔法世界时,千寻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渐渐地变得看不到了。她感到害怕并提醒自己“这一定是个梦”。影片结尾处,父亲和母亲全都想不起来在搬家途中刚刚发生了什么,这亦提示我们,千寻的奇妙经历有可能是一个梦或白日梦。

         千寻梦境般的奇遇带有弗洛伊德提出的“梦的工作”四大基本特征中的三个特征:象征/表现化(representativeness),转移作用(displacement),以及压缩化(condensation)(——“梦的工作”的另一个特征是“二级加工”[secondary revision])(Perelberg, 2000)。本片最明显的梦的特征,我认为,是将千寻父母的贪婪性格在一个令人感到视觉上震惊的场面中表现出来:妈妈和爸爸浑然不觉自己已变成了猪,仍在呼哧呼哧地狼吞虎咽。转移作用是千寻故事里的另一工作机制。在与汤婆婆签订合同时,汤婆婆拿走了千寻的姓氏以及她名字里的一个字,于是“荻野千寻”变成了“千”。汤婆婆也对Haku做过同样的事,可能对她手下的所有幽怪工人,她都是这么做的。作为人们名字的能指,名字是身份的同义词;这个故事里,名字代替了身份,此为梦的转移机制。在千寻的历险中,她一面努力不忘记自己的真实姓名,一面帮助Haku记起了他自己的名字。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梦亦是关于对个体身份的找寻。

        “梦的工作”的压缩化的特点在千寻的遭遇中稍显隐匿但仍然留下了一些痕迹。父母变成猪后,千寻初涉魔法世界,这时Haku告诉她,她应该让汤婆婆给她一份工作,因为假如不工作的话,她就将变为一个动物精怪。因此这里有这样一句潜台词:一个人必须工作才能成其为人。我的观点是,汤婆婆的浴室代表了现代社会的资本逻辑。两个神秘客人之中,“无脸”的出现给了观众一点线索,使我们能够明白它象征了现代人通常模糊不明的身份感。而第一个客人,那位无法自制地不停呕吐的河神,它吐出来的家具、装饰品以及家用电器等等,提醒了我们现代化历程中人类对自然环境所造成的巨大冲击。因此汤婆婆的浴室是成人现代世界的一个浓缩化了的存在形式。然而,仅有十岁的千寻却为了自己的父母而不得不被迫进入这样一个世界。她必须快速长大,可是她也对成人世界的复杂性感到忧惧和困惑。

         我的上述分析表明,千寻梦的主题是成长。根据爱利克·埃里克森 (Erik Erikson,1963)所定义的人生中的八个心理-社会性发展阶段,千寻此时的成长任务包括建立对自我和身份的意识。幸运的是,千寻通过做这个复杂的梦,成功完成了这一任务,尽管最初,她对于长大是抗拒的。千寻一开始非常坚决地拒绝进入荒镇,很快又不断地催着父母赶快离开;对于展开这个梦的拒斥,完全可以阐释为她对长大的抗拒。但是最终,千寻需要长大,因为在这个梦里,她得保护变成猪的爸爸妈妈,以免他们被汤婆婆及其浴室的客人吃掉(汤婆婆和她的浴室显然象征了资本主义凶残的力量和规则),还得帮他们重新恢复人形。在影片展示的梦一般的奇遇中,这就是千寻必须长大的理由。可是影片结尾当千寻与父母再次坐上小汽车驶往新家时,爸爸问她:“你是不是还在害怕即将到来的变化:比如新家、新学校?”正如我们所见,千寻对于新环境的忧惧事实上可能是她需要成长、需要开始一个寻求身份的人生旅程的原因:她必须适应环境的变化,这个孩子没有别的选项。千寻的害怕也造成了她的梦般历险中的一个核心冲突,这个冲突是以抗拒长大的形式出现的。

《千与千寻》剧照:千寻和“无脸”踏上寻找钱婆婆的路,车上的乘客亦是面目模糊、身份不明的现代人。列车上的这一幕令我想起朴赞郁《老男孩》中女孩变为巨型蚂蚁的地铁情节。二者都蕴含了对当代生活的批判。

        电影的其他一些方面也足以佐证千寻的奇遇是一个梦。首先,正如弗洛伊德(1933)认为梦通过视觉符号表达做梦者的潜隐想法,在《千与千寻》中,千寻的内在挣扎被表现为一个栩栩如生且戏剧化的故事。整部电影都带着成长的需要和对长大的拒绝之间的张力。起初,千寻是出于一种她难于形容的强烈的恐惧感而不愿进入(紧接着是不愿留在)路途中的荒镇。这个恐惧感对应了千寻对于她和父母所要搬入的那个新环境的焦虑。之后在影片中,长大对千寻又意味着她得离开Haku,她人生中的初恋。尽管有着种种挣扎,千寻最终完成了她的成长任务:她身上的生命力赢了。根据弗洛伊德(1917)论述梦的象征意义时所说,人们在梦中所见之水往往代表了羊水;那么汤婆婆的魔法世界周遭的海水以及她浴室内常在的巨量的水很可能都意味着千寻的历险记带有重生/成长的含义。其次,千寻梦般的经历包含了不止一个“无意识愿望“(unconscious wishes)(详见弗洛伊德,1900)。这其中有千寻希望自己(贪婪的?)父母消失(这样她即可感到独立)的愿望,也有她在一个新的、未知的、可怕的世界中存活下来的愿望,并且尚有一个愿望是找到一个除父母之外的新的“爱的客体”(love object)。所有这些愿望都以被修改/扭曲了的方式表现出来,并且全部在千寻的故事当中得到了实现。这里体现了弗洛伊德所说的梦的“满愿”(wish-fulfillment)功能。

         《千与千寻》中小主人公的历险对她是一场噩梦,对任何儿童也都会是一个噩梦。但为什么千寻这个小女孩需要通过一段噩梦般的遭遇来长大?这个梦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极其有可能造成创伤,并且影片似乎向观众暗示千寻的确经验到了“成长创伤“(developmental trauma; van der Kolk, 2005)。透过成长创伤的棱镜来看待这个电影故事,不难解释为何千寻的父母完全不记得他们变成猪期间的任何事:爸爸妈妈对噩梦的无法追忆,或许说明了他们对自己作为“不完美的父母”是缺乏认识的。不是吗,有几个在孩子身上造成成长创伤的父母能真的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孩子身心的影响呢?在本文的下一部分当中,我将继续讨论成长创伤的话题。

《千与千寻》剧照:千寻与Haku分别的时刻

观者与千寻之梦的关系

         我很想谈一谈含藏在上述对千寻之梦的个人化解读中的我与这个梦之间的关系。这学期在这门课上,我们不断地讨论在试图理解和诠释一个梦的过程中对梦之含义的建构,我们的学习也涉及了“自由联想”(free association)作为理解梦的一种方式是如何为这种建构提供了语境(Movahedi, 2012)。前文当中我对这个电影文本所作的精神分析式阐发,可以说是我本人的自由联想,或者按照Berman(1998)所述,是我对千寻之梦所产生的移情。而且我能从中看出长大和成长创伤的主题来,这绝非一个偶然的发现。

         《千与千寻》里的历险之梦,影片的创作者宫崎骏(身兼编剧和导演两职)为电影所赋予的含义,以及观众感受到和创造出来的意义,共同构成了星群般汇集在一起的一个意义宇宙。电影作为一门艺术本身的梦般或催眠般的性质(Berman, 1998)不仅存在于观众的体验里,也适用于创作者将其奇思妙想实施出来的过程,尤其因为《千与千寻》是一部以宫崎骏的手绘图像为视觉蓝本的电影,它的几乎所有内容都来自于宫崎骏本人的想象。影片中亦有并非来自想象的人物形象:千寻一家三口都有真人作为卡通形象的原型。在关于本片的纪录片中,宫崎骏透露道,千寻的外形来自于他邻居家中的十岁小女孩。因此这个真实的小邻居是宫崎骏的梦之工作的“白日残余”(day residue; Langs, 1971)。而这部电影则是宫崎骏对他自己产生的一段幻想或一个梦的讲述,它既是一个“显性梦”(manifest dream; Pulver & Renik, 1984),也是一种相当主观的叙事。与此同时,这部电影——或更确切地说,这部电影种所包含的梦——对我这个观众造成了“回忆残余”(recall residue; Langs, 1971)的效果,使我想起我之前的一次梦样的经历。

         2017年的某个秋日,我在附近的室内泳池游泳,一边游一边产生着一些散漫的思绪。当时我似乎进入了一个类似于“动禅”(moving meditation)的状态并经历了某种“顿悟”。游着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在人的一生中,一定存在着三个普遍性的创伤时刻:

1) 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并非自己理想中的父母时;

2) 当一个人发现他/她无法与自己的“真爱”在一起时(“真爱”通常是一种主观感受并且这个客体到底是谁也可能随着时间而变化);

3) 当一个人觉察到他/她似乎永远不能变成他/她一直想成为的那个自己时。

我还意识到,这三个创伤性的时刻分别对应了早期客体关系、(狭义上的)亲密关系,以及个体与自身的关系。而上述想法在我脑海中形成的时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梦样的经历。观看《千与千寻》的时候,泳池中的那个时刻清晰地从记忆中浮现出来,使我得以看到:千寻的噩梦始于目睹她父母的贪婪,亦即他们的不完美之处。这对千寻一定是创伤性的,它也是我们的小主人公在影片中经历的第一个创伤。不久以后她便经历了第二个创伤,那是当她必须与留在精怪世界中的Haku道别的时刻。这也是我在上面提及的第二个普遍性创伤,因为在东亚文化中,一个人的初恋经常是非常重要的也常常被认为是他们的“真爱”,尽管这种感知与所谓的“客观事实”不一定有关。这是我从中日韩三国的影视文化中得到的一个一般印象。对千寻来说,第二个创伤发生在她从梦中“醒来”的时刻。这一点非常值得提及,因为“醒来”意味着千寻现在对于在新环境中和她的父母一起展开新生活已经准备好了。这个时刻也同时表明,千寻已经处理好了人生中的前两个创伤,她将要踏上新的人生旅程并将面对第三个普遍性创伤(或者可以说,“长大”过程中必经的第三个挑战)了:如何成为她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对千寻、对这部电影的观众、也对每一个人来说,这都可能是将持续一生的成长历程。因此,千寻及父母在影片开场和最后一个镜头中驶于其间的那条路是极富含义的:它不止是一条路,它象征了我们的人生。

         如上所述,我把千寻的故事看作现代性语境下的一则成长寓言。正是这个现代性语境推动了十岁的千寻去面对找到一个身份的人生挑战,因为在埃里克森 (Erikson,1963)原本的定义中,这个具体的成长任务是在十二岁左右才开始发生。作为一个住在当代日本的早熟的孩子,千寻在十岁上已经面临了身份问题所带来的应接不暇的创伤性体验,例如拯救她的父母——意味着在心中放弃她所抱持的父母的理想形象——以及与初恋分别。对于千寻,所有这些痛苦的经历都以一种浓缩且加速的形式作为梦而发生。在影片中,我开心地看到千寻这个小女孩能够成功地应对这些人生挑战。和我的孩子们相比,我应该是从《千与千寻》中获得了稍有不同的东西,可是我确信,这部作品里最打动我和我的孩子们以及世界各地观众的,是它的成长主题和宫崎骏以极具创造力的方式呈现的梦般历险。

         这部电影的丰富性决定了我与它的关系尚未完结,在我继续我自己的人格成长的过程中,新的意义一定还会被创造出来。对于我或其他任何喜爱这部影片的观众,意义自然是发源于一个关系矩阵。这个矩阵中细密交织着的关系不仅包括该电影作品、影片/梦的创造者以及观众之间的关系,而且还包括了观者的客体关系、亲密关系,以及与自我的关系。

李沁云

2020年1月初写于器堂楼上

参考资料:

Berman, E. (1998). The film viewer: From dreamer to dream interpreter. Psychoanal. Inq., 18: 193-206.

Erikson, E. H. (1963). Childhood and society (2nd ed.). New York: Norton. 

Freud, S. (1900). The psychology of the dream processe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pp. 547-660). New York, NY: Avon Books (1998). 

Freud, S. (1917). Symbolism in dreams. In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S.E., 15: 149-169. 

Freud, S. (1933). Lecture XXIX: Revision of the theory of dreams. In 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pp. 8-37). New York, NY: Norton (1965).

Langs, R. (1971). Day residues, recall residues, and dreams: reality and psyche. J. Amer. Psychoanal. Assn. 9:499-523. 

Movahedi, S. (2012). Quantitative and qualitative analysis of reported dreams and the problem of double hermeneutics in clinical research. Journal of Research Practice8(2), Article M12. 

Perelberg, R. J. (2000). Introduction. In Dreaming and Thinking (pp. 7-19). London: The Institute of Psychoanalysis.

Pulver, S. E. & Renik, O. (1984). The clinical use of the manifest dream. J. Amer. Psychoanal. Assn., 32:157-162. 

van der Kolk, B. (2005). Developmental trauma disorder. Psychiatric Annals35(5):401-408. 

“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第二首:分裂

第二首
                        分裂


冰冷的机器把你包裹其中,像蝴蝶
破茧之前的状态。在你身体里掏啊掏的,
是海女儿的渔网、木铲还是发夹?
它淘出一只柚子,又铲掉一瓣
你孕育了许久的玫瑰花。“玫瑰
是世界的隐喻。”年轻时的你如此预言。
而现在,时间过得太慢,你身上的
某个器官却又过于灵敏。不如分身为二,
一个你漂浮在空中去接住那朵玫瑰,另一个
被黑暗裹挟着、承担痛觉。不如就此分裂,
就像你向往的某种主义,无数次变身之后,
它至今已成为了第几国际和第几回新时代?
就继续分裂吧,你的信仰,不也是
“一花开五叶”,一教分出来八枝连宗?

你困在黑暗的通道里无法离开,
浮沉于空的那个你暗想:“是啊,就连
我日日研究的精神分析,也不停地分裂,
已经超过了一个世纪。”你今天处理的
来自一位尼泊尔病人的移情与阻抗,
是一百年前弗洛伊德在维也纳的绝对精神
所分裂出来的吗?1996年,
你喜欢的歌手靡靡哼唱:
“思念的细胞慢慢分裂开去——”也许,
分裂才是世界的常态。
黑暗中的冰冷尚未结束,你将看到
美人鱼俯身亲吻你体内快速分裂的细胞,
她还把你的玫瑰轻放在你胸口
(那可是全世界的重量呵),用发卡别好
从你身上飘落的蝴蝶。你会醒来,
忘记了与梦有关的事,但仍将闪回那一次次
无穷大或无尽小的分裂。


L.j      
2021年9月17日
写于麻省炼狱溪畔

“没你不行,有了你怎么才能行”——高频精神分析还有必要吗?

 

夏日泛舟于瓦尔登湖,驶向湖水的未知处

        尽管精神分析是公认探索人类心灵最深刻的工具,也是我找到的能把我对文学、历史、社会和人心的兴趣全部结合在一起的奥妙无穷的一整套世界观以及理解人与生活的方式,但当我想要写出自己在病人的位置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的体验时,不可避免地会意识到精神分析——尤其是带有古典色彩的高频次精神分析——在我们所身处的快节奏当代社会中其实是位于相当边缘的位置。这就是标题里的“才”“还”二字所显示的我的无奈:好像一旦谈论精神分析存在的合理性,就不得不采取一个防卫的姿态,就一定会跟认为它已经“没落了”、它是“离经叛道”的那个声音进行对话。

         好在任何的“姿态”和质疑都没有关系,只要还能够表达,就有把事情思辨至明的可能性,这类似于在精神分析实践当中,结果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则是过程本身。而且即使我本人作为从业者、哪怕我之前的好几年都在一所精神分析学校里学习,我自己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一周多次面谈的高频精神分析感到不理解,大众的困惑亦可想而知。

         老弗爷初创谈话治疗时,每周与同一个病人会谈六天。这一标准随着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而有所调整,目前行业里一般认为,病人一周与分析师见面四次或四次以上的治疗模式是尚在经典精神分析框架内的。事实上几乎不存在一周六次的频率了,在美国,接受经典精分的病人一周最多面谈四至五次,以四次居多。过去我所在的训练机构告诉我们:只要临床工作是围绕着对移情(transference)和阻抗(resistance)的处理来展开的,便可被称为精神分析,而会谈频率并不是定义精神分析的因素。甚至在那个临床流派里,由于把改良后的精神分析方法应用于精神分裂患者和具有严重人格障碍的病人,分析师会提供低至隔周一次的会谈频率,以避免对“自我”(ego)功能极其脆弱的患者造成“被入侵感”(intrusion)和“被淹没感”(overwhelmness)。那时对我们这些受训者的要求也一样,每周见一次训练分析师即可,我还曾庆幸地想:幸好我的学校不要求高频分析,不然我怎么可能拿出那么多时间和那么多钱来只用在这一件事上呢!

         关于一周面谈几次才能被叫作是精神分析,在领域内部也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而且并不是我今天想表达的重点。不过相对传统、老派的机构(以IPA为代表)和分析师们普遍支持高频会谈的合理性。况且他们觉得,后来也有“心理动力学”(psychodynamics)和“精神分析式的心理治疗”(psychoanalytic psychotherapy)这样的概念发展出来去概述低频会谈的性质。那么每周见分析师一两次和四五次,这个区别会导致疗效的差异吗?区别到底在哪里?在这个话题上,我的大学心理系师兄、北大副教授钟杰曾经在知乎写过一篇回答,我觉得他说得很好。他认为一周见一两次只能算作心理动力学治疗,而每周三次和每周四次之间,大约也存在着质的不同:

国际精神分析协会 (IPA)不承认[一周三次的躺椅分析]是“精神分析”。看上去是治疗频率仅仅差了一次每周,但IPA很看重这个。我问过一位德国老师,他的回答是:“一周四次意味着患者一周内可以两天连着过来见分析师,而一周三次则可能不会。” 因此,我的观点是:患者如果是一周三次的,我也建议他们不要隔天来,至少有两次是连着两天来接受分析,利于疗效。(钟杰师兄的文章在此可见。)

为什么一星期里至少有连续的两天进行面谈会利于疗效呢?起初我也不甚明白,但是当今年我有了高频治疗的亲身体验后,或许可以来谈谈这个问题。

         今年初我为了申请IPA在本地分支精神分析学会的候选人资格,而找到了新的训练分析师Dr. A。按照约定,我们最初是以每周两次的频率见面,当我们处理好各自的日程安排后,就立刻开始了一周四次的工作。我本人也是临床工作者,虽然我并非工作狂、在做个案之余给自己安排了充分的休息时间,但由于日程方面总会涉及我自己的病人和Dr. A已有的病人以及她的其他工作(我的分析师除了见病人以外,也督导后辈同行的工作并在IPA承担行政职务),因此与Dr. A协调出一个适合我们双方的时间表并非易事,颇花了一些心力。

         Dr. A的分析室就在她家里,而我们一星期的四次见面并不是安排在相同的时间。现在我每周一到周四都会在自己工作的间歇开车卡着点冲到分析师家的后院,再快速跑进她的办公区域,然后发现听到我脚步声的她已经站在分析室门口微笑着等我了。我把自己放倒在Dr. A工作间里那张巴塞罗那躺椅上,一霎间涌上来的放松感令我强烈地察觉分析时间与生活中其他时段的不同。往往我会对分析师感叹:“能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躺下来聊天,真是太好了啊!”频繁的会谈安排甚至使我觉得,最近这阵子我似乎只做了两件事:我不是在跟分析师谈话,就是在去跟分析师谈话的路上。在匆匆赶往会谈的路途中,有时我想到,我对于精神分析的热情已经到了“没你不行”的地步,可是把接受精神分析纳入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之后,又“怎么才能行”呢?

         高频分析最显著的优点,或许是会谈的连续性。我想钟杰师兄在上述文章里所讲的也是这个意思。今天被人们所目为“标准”的每周一次的治疗频率,事实上不是从疗效出发而固定下来的行规,而是最低疗效与保险公司的最大经济效益这两者的相交点,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医疗保险行业染指心理治疗领域之后才逐渐形成的一种通常做法(这是美国的情况,其他国家我不太了解),保险公司基本上不会为病人支付多于每周一次的治疗费用。可是想想看,一星期的时间有将近170小时,一小时的治疗时间与170小时的总量相比真的微小之极。在心理治疗领域,普遍认为患者每周过来接受治疗意味着他们留出了这段时间来面对自我以及自己面临的人生问题,而来访者离开治疗师的办公室后,就将立即被日常生活所裹挟。我自己的临床工作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情况:患者先花一部分时间通过谈论过去一周的生活来“预热”与我的谈话,然后他们才会转而谈论他们真正关心的议题;这时可能只剩下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了,通常是不可能抵达任何更深入的地方的,对潜意识的探索更是被压缩到近乎为零(精神分析一般来说是通过讨论梦、幻想和口误来发掘潜意识)。接着下一周呢?还会是这个流程,只不过与我熟悉起来之后,有的病人不需要太多“预热”、能较快地进入主题,而有些人出于种种原因(比如,不习惯谈话的焦点集中于自己,或是拒绝与我建立有意义的人际关系、也即拒斥对我产生移情)则一直会需要花相当一部分时间重复地论说生活最表层的东西。对于后者,我会把它作为患者对于谈论内心世界或真实情绪的阻抗来处理,并且是针对具体情况去处理具体的阻抗。然而这样的阻抗,有多少内容是170:1的比例悬殊的治疗外时间对治疗时间的包裹和压制所造成的呢?

        我个人的体验是,一星期四次的高频分析里,只有周末时连着三天见不到分析师,使我与Dr. A谈话的延续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障。因此,每周二三四这三天,我们的对话几乎毫无铺垫,我会直接接上前一天的话题。而且每周四小时的谈话时长也保证了会谈的深度性。其实在日常生活中,哪怕与最亲近的人,我们也很难有一星期四小时的交流时间。就说被我视作“灵魂伴侣”的丈夫吧,我们每天忙于各自的工作,虽然很喜欢互相沟通,说的最多的话却全是关于孩子和家务琐事,真正想聊的话题,都得挑孩子不在家里吵闹时见缝插针地说。

        有一回我给Dr. A讲我作为佛教徒的日课,说起念佛、诵经等事。我又联想到圣严师父教导世人的“四它”原则,想要跟分析师谈一谈我所看到的精神分析实践与佛教修行之间的相通之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四它”原则的第二步是什么了。开车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我才想起原来是“接受它”,并意识到我的遗忘是一种症状:“接受”对我仍然是很难做到的一件事。于是第二天我就从我的这个认识开始讲起,并和分析师一起澄清了“接受”的含义。假如我需要隔一周才能再见到Dr. A的话,那么我未必能再抓取到“接受对我是艰难的事,所以我上次谈话时忘了‘四它’原则里的这一步”这个稍纵即逝的念头,而这个对我本人很重要的人生哲学议题,则可能要再过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在面谈中再度浮现出来了。

         由于谈话频率高且会谈时间多大多能花在“刀刃”上,我感觉高频分析比之前我做了好几年的一周一次的训练分析推进得要快。我念社工专业时曾碰到一位很好的认知行为取向的老师Dr. M,我们至今仍保持着联系。他告诉我他为了了解自己曾做过每周四次的高频精神分析,总共花了两年半的时间。而我过去训练机构的某位我很尊敬的督导则做了36年一星期一次(可能中间也有两周一次的频率)的治疗,一直到这位督导的分析师去世为止。这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即使是从业者,大多也不会把自我治疗的阵线拖得这么长,但七八年、十几年的治疗时间并不少见;职业生涯中的不同阶段到不同的分析师那里去修通差异化的问题也是一种办法(例如欧文・亚隆,但由于他每次都是接受深度的个人治疗,所以每一段治疗的时间都在两三年左右)。具体到我自己,因为我必须让自己在精分学会受训的多数时间内都接受个人分析(——不仅是为了修通自己的大部分冲突,也是由于高强度的训练会给候选人造成额外的内心冲击),所以我应该不会在两年半之内就结束与Dr. A的工作,但亦不至于需要七八年。上面的时长对比说明,高频分析的确是频率高,可是不会把时间拖得过久。假如一个人大约是需要300次面谈才能获得相对的心灵自由,那么每周四次比起每周一次会帮这个人节约许多时间。

         经典精神分析的高频设置决定了谈话的深入性,而这个深入性则让分析师可以最大程度地与我“同频共振”,甚至先于我而意识到我尚未意识到的事情。某次Dr. A要去欧洲出差,因而取消了我那个星期四的会谈。于是周三见到她时,我感到有一些话说不出来。我能意识到自己对分析师取消我的面谈有所不满,但她确实有客观理由,因此我觉得自己的不满好像是小题大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这种感觉对Dr. A表达了出来。可能是由于分析师即将出发去机场,我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填充接下来的时间。我散漫地谈到年幼的儿子“想要的东西不能等”,并举例说:“他有天晚上说想要新的Pokémon book,一定让爸爸马上给买,还说‘我明天就要收到这本书’呢。”Dr. A问我:“明天还想要你的面谈时间,这是不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呢?”后来我又不知为什么,提到在我懒得做饭的时候,会让丈夫去买快餐汉堡回来给全家吃。我说:“我们都很喜欢Shake Shack的汉堡,我尤其喜欢双层堡,双层汉堡里有两块肉饼,特别好吃。”我正在内心暗暗诧异我怎么会提起这么散漫无边的小事时,分析师评论道:“你好像是在告诉我,你希望今天能跟我谈两个小时、把明天的会谈提前补上,这就像你爱吃双层汉堡一样。”精神分析师为患者提供的阐释经常是这样,听起来像“胡扯”但细想却有一定道理。我听到分析师的解读,扑哧笑出了声,既开心于Dr. A能敏锐地捕捉到我的潜意识内容,也很高兴她把她的阐释告诉了我,使我懂得原来人的潜意识聪明得很呢,我说的话看似脱线、无稽,事实上都指向我对分析师取消我的面谈所产生的种种感受和想法。而且Dr. A强大的解读我的“象征化沟通”(symbolic communication)的能力也是我在这段新的分析关系中所收获的宝贵的东西,作为我的训练分析师,她的精神分析“手艺”以及她的工作风格都将被我内化到我自己工作的细节当中去。这里也不得不充满遗憾地对比说明一下:这种做解释的能力我在此前每周一次的训练分析中获得到的非常少,一方面由于那时的学校不认为作阐释在(与退行严重的患者的)工作中具有优先性、所以在教学和临床训练中都不十分强调这个能力,另一方面我觉得一周一次的低频个人分析的确很难在这方面起到足够的示范作用。

         在社工学院上Dr. M的临床基础课时,他曾经告诉我们,不同取向的治疗师与来访者之间的关系模式是很不一样的,例如在认知行为治疗当中,治疗师是以患者的老师的面目出现的,而精神分析师与他们的患者,则最像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前面我提到与Dr. A调整出适合我们双方的一周四天面谈时间,花掉了许多心力,事实上主要是分析师花了心力。作为一个极其资深的精神分析家,她照顾了我的工作安排,使我可以把面谈时间有机地放在我的工作日程里而不会影响到我自己与病人的见面。Dr. A令我感到她重视与我的工作、她愿意为我负责,即便我其实根本负担不起她的全额费用;她对我提供了她的最低价(与我自己对本地病人的收费持平),显示出对后辈的关爱。对一位严谨的精神分析师而言,接纳一个病人来进行高频会谈,有点像有爱心的成年人收养了一个小孩子。对患者有所选择是肯定的,因为每周要多次见面,必须得选择个人认为适合的治疗对象,最起码不会接受一个自己觉得厌恶的人。而患者自然也可以对分析师进行选择,这是比被收养的小孩子更具有能动性的一点。所以也许可以说,精神分析治疗的开始之初,是一个人选定了另一人来帮助自己发生一个“再次被养育”的过程,而另一人给予了蕴含着同意与关切的回应。我自己的病人也时常令我觉得他们希望我是他们的“养育者”,这与来访者的年龄无关;有时我甚至能感觉到,某些患者在潜意识里想让我先“怀上”他们然后再把他们“生出来”。

         病人先被分析师“怀上”然后再被“生出来”、重新“养育”一遍(由于精神分析会促发患者的退行,所以在隐喻的意义上,这些是必然会发生的过程),这是精神分析——尤其是高频分析性治疗——所携带的古典色彩。我们追求“短平快”的现时代的风格与精神分析的精神内核背道而驰,但我有时会有这样的白日幻想:经过患者和分析师的共同努力之后,一个内心自由、感受自由的“新人”在分析室内带着平静的欢乐诞生了。乘着精神上的自由感再次“出生”,这是我对自己作为一个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的病人的最终期许,也与对精神分析、对探索自我、对获得自由感兴趣的你们共勉。

李沁云

2022年6月17~18日写于器堂楼上

“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第一首:变

             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

                            
         诗是说出和未曾说出的全部生活。
                                                         ——题记

第一首
                                  

每一个刺入身体的疼痛都对你诉说着什么,
是季节的突然转身还是年轮无法测量的厚度?可你
更关心植物的福祉,或空气进入肺管以后的颜色。你发现
日历一翻到九月,秋天便加快了它的韵律。
你从不迟疑于决定,但又悄悄地叹一声:
“这是人生之秋的来访罢了。”在你体内,
有绿叶一会儿安静地收拢,一会儿毛茸茸地
扎在触觉的破土处;也有钢针,像医生延长了的手:
“你疼吗?忍一忍就好。”一下就好了,
变,从剧痛到微疼,变,
由针刺而撕扯。你因此而学会了形容痛觉的
丰富词汇。难道疼痛不才是人类通用的语言?
变,十七年前在异国的自动售货机前
来自你内部、帮你对抗冰冷的暗涌,这时候才终于
要喷薄而出,涌向这个一成不变的世界。
你唯一的神祇,从你的左侧静静望你,变,
你在铜像的脸上寻找神谕。你记得二十年前,
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追赶北风,
试图阻止生活的病变。“变,”他说,
然后他把自己变成你的平原、空气在你们之间的重量,
以及你在秋天之后将目睹的那个季节。
你擅长书写,然而你也即将开口,用你所承受的全部痛楚
如一朵露珠在今早绽放的百合花瓣上颤抖着说:
“变。”


L.j
2021年9月10日
写于麻省炼狱溪畔

(关于诗中提到的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可参见《乔治·哈里森死了》。)

【“爱与死”三部曲】之二:玫瑰的时间

         他在窗前站了快半个钟头了。如果从窗口向外望去,就能看到下面的立交桥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在下午四点,外面的车流一直不断,从高处看去,每一辆汽车都仿佛一只移动的小盒子。他没有看外面,一直倚在窗口,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她。她紧闭着眼睛,一脸沉醉的表情。沙发前的茶几上有几枝红玫瑰立在花瓶里,然而她身上的套装比它们红得更加浓重。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说话了,问他,我们还有时间吗?他回答说,当然。于是她对他说,每天入睡以前,我都会想到你,你就站在这窗前,我只见过你站在这窗前

         他问,你脑海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你个子高高的,穿一件灰格子的衬衫,靠在窗边对我说话,可是我听不清楚。她说完这些话,睁开眼睛,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她眼前的他裹在一身黑色西装里,大大的眼袋泄露了他的疲倦。他对她的话来了兴趣,问她,那么你想听我对你说什么呢?

        她又紧紧闭上了双眼,好像在回想似的。然后她说,你应该告诉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跟一条河有关。

        哪里的河呢?他有些不明白了。

         她说,这条河就在附近,那里永远是春天,河里漂满了大朵的玫瑰,它们在河水里不断浮动,不知道是它们在抚摸河水,还是河水在抚摸它们,然后它们用沉默的语言占满了这条河弯曲的身体,你应当俯身倾听这些玫瑰,你应当告诉我它们所告诉你的。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嘴里发出了叹息。

         他没有说话,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一分钟之后,她再次睁开眼睛,说,你身上的西装在窗台上靠出了褶皱,其实你本应穿着灰色格子的衬衫,那样就没关系了。

         他愣了一下,说,我没有灰格子的衬衫,而且,你刚才说到什么?玫瑰吗,还有一条河?

         她点点头,回答道,玫瑰才是最重要的,连它们的刺都如此优美,它们刺出的血滴在我的衣服上,是看不出来的,那些玫瑰比花瓶里的这几枝美丽得多,因为它们是河水的情人,河水打湿不了它们,只有时间能够,我希望你能花一些时间照看它们。

        他还是不明白,问她,你能告诉我,这些玫瑰在哪里吗?

         玫瑰就在河里,这条河在你的附近。她说完以后略微深呼吸了几下,对他笑了笑,没等他继续问下去,就起身告辞了。他在窗边又站了一会儿,想像她进了某一辆车,然后汇入来往的车流中。夕阳射进窗口时,他在桌边打开一个本子,写下了“玫瑰”、“河流”等字眼。

         那天入睡前他想到了她描述过的画面,只是一刹那,因为他不知道玫瑰为何会漂浮在河水中。也许是太累的缘故,他翻了一身之后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他在房间里翻看一本百科书,在玫瑰的条目下,有这样的描述:

        玫瑰,又名刺玫花、徘徊花、穿心玫瑰。蔷薇科蔷薇属灌木。茎枝有皮刺和刺毛,小枝密被绒毛

         茶几上的玫瑰已经有些枯萎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了个电话让楼下的花店送一束新的上来。要刚开的红玫瑰,他特别对花店的女孩强调。玫瑰送来时连花瓣上的水珠都是新鲜的,其中一些流到了他的手上。

         她来的时候似乎没注意到花已经换了新的。她坐进沙发,红色套装下面露出雪白的小腿,然后她问他,每次从窗口往外看,你会想到什么?

         他走到窗口,看了看说,我常常会想,这些车里的人要去哪里,不过,你为什么问这个呢?

         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窗口中的天空,说,那些人都在赶往那条河的过程中迷路了,他们可能永远也不能到达那里了,但是他们还不知道这个会让他们感到悲伤的事实,他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玫瑰的生和死都跟他们无关,在那条河里,玫瑰是寂寞的。她停了一下,看着他问,你爱我吗?

         车流一直没有间断,他转头看她,正碰上她专注的目光。他看不出她的表情有什么含义,然而他却难以掩饰一时的慌乱。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爱不爱你,这不应该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她又问,那你知道我爱你吗?没等他回答,她继续说,在阳光下,玫瑰的颜色把这条河的河水也映成了红色,远远看去,它是一条红色的河流,当玫瑰用它们的刺把自己刺出了血,河水就会更红一些,那些粘稠的水都是玫瑰宝贵的血,你应当好好照看这些玫瑰,它们远比你房间里的这几枝动人。

         她的话让他好像进入了一团迷雾,而且觉得自己的语言在她面前等于零。他送她出门时她仰起头认真地再次问他,你知道我爱你吗?他于是又一次语塞,只能耸耸肩膀回答她,对不起,我想你可能太累了。

         晚上,她问他那句话的神情一直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决定解决这个问题,可是不一会儿他又想到了那条河,在朦胧入睡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一件灰格子衬衫在河里随着玫瑰流去了不知什么地方。

         她还会第三次问出那个问题,这一天比他预期的来得快。她穿着她的红色套装安静了很久,到了一个夕阳洒进窗台的时刻,她从沙发上起身,看着靠在窗口的他,说,你的衣服已经有点皱了,你应该再快一点抵达那条河,然后告诉我你从那些玫瑰们那里听到的。她叹息了一声,走到窗边并打开了窗子,之后她问他,你知道我爱你吗?

        这时他离她很近,看到了她脸上的青色血管和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他终于说,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那条河。她抬眼看他,慢慢地说,那条河已经布满了玫瑰,它的身体越来越重,因为玫瑰正把自己刺出越来越多的血,玫瑰的血液有一种芬芳的重量,河水变成了深红的颜色,但它仍然没有停止流动。

        她的呼吸一次比一次重,重到他只能听见她的呼吸而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在她把自己从窗口扔出去很久以后,他回忆起她淡粉色的嘴唇,才想起她好像在说,每一朵玫瑰都是未来的日子。

       在最后的时刻,他看着从三十层高楼向下坠落的她的身体,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只在恍惚中看到她像一朵红色的玫瑰,落入了一条坚硬的河。

        他的眼眶有点湿,但是几分钟后他稳定住了自己,回到桌边,打开一个很大的本子,想写点什么。正在这个时候,他的门被推开了,她走了进来,白衣服完全遮住了她的红色套装。她走到沙发旁坐下,对他说,我们的谈话时间到了,今天你觉得怎么样?

     

李沁云

2007年 8月18日写于北京

【“Love & Death” Trilogy】No.2: Time of the Roses

            He had been standing for almost half an hour by the window. If one looked out from the window, one could see beneath this building coiled overpasses tangled together. At four o’clock in the afternoon, there was constant traffic outside, and from high up, each car looked as if it were a small moving box. He did not look out, but had been leaning against the window, looking at her, who was sitting on the couch. Eyes tightly closed, she had a mesmerized expression on her face. There were several red roses standing in a vase on the tea table in front of the sofa, yet the color of the red suit on her was denser than that of those flowers. After being silent for a while, she started talking. She asked him: Do we still have time? He replied: Of course. Then she said to him: Every day before going to sleep, I think of you, you stand right before this window, I have only seen you standing in front of this window.

            He asked: How do I look in your mind?

            You’re tall, wearing a gray plaid shirt, you lean against the window and speak to me, but I don’t hear you clearly. She finished these words, opened her eyes, and folded her hands over her chest. Right now he was wrapped in a black suit, the two big under-eye pouches giving away his tiredness. He became interested in what she said, and asked her: Then what do you want to hear from me?

            She closed her eyes tightly again, as if trying to recall something. Then she said: You should tell me a secret; this secret is about a river.

            Where’s the river? He got a little confused.

            She said: The river is nearby, the spring season lingers forever in this place, the river is covered with big roses, and they are ceaselessly floating in the river, no one knows whether they are touching the river or the river is touching the roses, soon the roses fill the curvy body of the river with their silent words, you should lean over and listen to these roses, you should tell me what they tell you. Her hands trembled slightly, and a small sigh sounded in her. 

            He did not say anything. He needed to think over it. One minute later, she opened her eyes again, and said: The windowsill crumpled your suit jacket, you actually should have worn a gray plaid shirt, and then it would have been alright.

            He was speechless for a moment, then said: I don’t have a gray plaid shirt, and what did you just say, roses, and a river?

            She nodded and replied: Roses are the most important, even their thorns are so stunning, they are pricking themselves using their thorns, when their blood drips on my suit, one can’t differentiate the color of the blood from the color of my clothes, and those roses are far more beautiful than the ones in this vase, because they are lovers of the river, yet the river cannot moisten them, only time can, I hope you could spend some time to look after them.

            He still did not understand her. He asked: Could you tell me where these roses are?

            Roses are in the river, the river is near you. After saying these words, she took a few deep breaths and smiled at him. She got up and left before he could continue his inquiry. He stayed for a while by the window, imagined that she entered a car and then disappeared into the flow of traffic. When the setting sun shone its light into the window, he opened a notebook at the desk, and wrote down words such as “rose” and “river.”

            He thought of the scene she described to him before falling asleep that night, but only for a short instant. He did not know why the roses would float in the river. Perhaps because he was too tired, he fell asleep soon after turning over to lie on his side. The next day he looked into an encyclopedia. Under the entry of rose, there was the following description:

            Rose is also known as thorn flower, wandering flower, and heart-piercing flower. The plant is a shrub in the family of rosaceae. Its stem is prickly and tomentose.

            The roses on the tea table already withered a little. He hesitated for a moment, but nonetheless made a phone call to the flower shop downstairs and asked them to send in a new bouquet of roses. I want some red roses in full bloom, he stressed to the florist. When the roses arrived, even the water-drops on the petals were fresh. Some of them flew into his hands.

            When she came in, she did not seem to notice that the flowers had been replaced. She sat on the couch, her very fair calves showing beneath her red skirt. And she asked him: Every time when you look out from this window, what do you think of?

            He went to the window and looked out, and said: I often wonder where these people in the cars are going, but, why did you ask this question?

            She moved her gaze away from him, stared into the sky through the window, and said: Those people are lost on their way of going to that river, they probably could never reach there, but they still do not know this fact which would make them feel sad, in fact, they know nothing, the life and death of a rose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them, in that river, the roses are lonely. She paused for a short while, looked at him and asked: Do you love me?

            The traffic went smoothly outside the building and was never interrupted. He turned around to look at her. His eyes met right with her focused gaze on him. He was not able to interpret the meaning of her facial expression, yet he found it difficult to hide his uneasiness at this point. After a while, he said: Whether I love you or not, this should not be a matter between us.

            Soon afterwards she asked: Do you know that I love you? She continued without waiting for a response from him: Under the sun, the color of the roses is reflected onto the river, seen from afar, it is a red river, when the roses pierce themselves with their own thorns and bleed, the river looks more scarlet, all of that sticky, dense water is the precious blood of the roses, you should take care of these roses, they are far more enchanting than the ones in your room.

            Her words made him feel he was in a fog, and that his own words diminished to nothing in the face of hers. While he sent her out, she looked up at him and asked him again in a serious tone: Do you know I love you?He was once again tongue-tied, and could do no more than shrug his shoulders and say: Sorry, I think you might be too tired.

            That night, the look on her face when she raised her question was constantly emerging in his mind. He decided to solve this riddle, however, he thought of that river again a few moments later. In a hazy sleepiness he thought he saw a gray plaid shirt flowing in the river along with roses to somewhere that no one knew about.

            She would ask the question for a third time, and that day came sooner than he expected. She was in her red suit, remaining quiet for a long time, until the moment when the setting sun sprinkled its light onto the windowsill. She got up from the sofa, staring at him, who was standing by the window, and said: Your jacket has wrinkled a bit, you are supposed to arrive at that river as soon as you can, and then tell me what you have heard from those roses. She sighed and went to the window and opened it. She asked him: Do you know that I love you?

            At this time he was so close to her. He could see the light green veins underneath the skin on her face as well as her trembling fingertips. Finally he said: Yes, I know that, but I’m not clear about that river. She looked up at him and said slowly: All of that river is now covered with roses, and its body is getting heavier and heavier, because the roses are stabbing themselves and losing more blood, the blood of the roses has a fragrant weight, the river has turned into a deep crimson color, yet it does not stop flowing.

            Now every breath of hers was heavier than the last one. They were so heavy that he could only hear these breaths but almost did not hear what she was saying. Long after she threw herself out of the window, he remembered her pale pink lips. Only then could he recall that she seemed to be saying: Every single rose is a day of the future.

            In that last moment, he was watching her body falling down from the 30th floor of this high-rise building. There was no time for him to have any thought, and only in a trance-like state did he see her falling like a red rose into a solid river. 

            His eyes were sore and wet, but a few minutes later he stabilized himself and returned to the desk. He opened a large notebook, wanting to write something down. Right then, the door was pushed open and she walked in, with her red suit completely covered under a white doctor’s gown. She went to the couch, sat down, and said to him: It’s again our conversation time, how are you feeling today?

Qinyun Li, August 18, 2007 in Beijing

Translated by Qinyun Li in 2017

诗:告白

当我从你身上起来,
笼罩在浓暗夜色中的你
保持沉默。如此漫长的一年,
竟然只是我们生命里的
几十分之一。假如活着就是
呼吸,然后从空气的缝隙间消失,
那,我在你身上日日夜夜的缠绕
与丈量,可曾把一束光照进你的
被深夜吞噬的梦境么?
我是你梦中
         那条不断朝远方延伸的小路吗?
有时你在自行车上哼着歌,
轻快地碾过我,向梦的出口驰去。
更多时候,也许你把我当作一段
盘曲向上的阶梯,通往你至今
都没法进入的那个房间:
你在我之下往上面看,那一刻,
我多希望你用你的眼睛把我带走——

我想离开这个漫长且虚无的梦,
         以真实的形象碰触你周遭的空气。
而当密不透风的黑暗将你包围,也有时,
我悄悄走进那个神秘的房间,
在一片无始无终的寂寞里等你。
这里有你从未来得及目睹与表达的
         疼痛,它们是生命最初亦最终的真相。
把它们都给我吧,好吗?
让我在你的呼吸间得以存活。有一天,
你将在正午的影子里看到我,
你将开怀拥抱我。我们必须在一起,
在通往梦出口的地方,
反复地解生与死的谜题。


L.j 
2020年11月25日写于麻省炼狱溪畔
(初稿发表于《诗刊》2022年2月上半月刊)
2022年6月8日小改

爱、气味和言说

         去年底的时候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死亡是什么感觉?这固然由于我对死亡问题有着长久的兴趣和关切,也是因工作契机,某位还很年轻的患者对我说:我想死。患者的话一出口,出于感受连通的原因,我便感觉到,死并不是他最终的目的,他也并非真的想死。果然,接下来他对我表达了渴望被爱的心情,以及处于爱之荒漠中的绝望。对置身孤独、无爱环境中的人来讲,生命毫无意义,活着其实已经死了。这是我从我的患者身上学得的深刻道理。死亡是什么感觉呢?那时我写道:“不被爱就是死的感觉。”

         “爱”这个词,词型过于简单,涵义却又宽广、复杂得令人生疑。如果让我提供一个较为浅显的解释,我会说,爱是我们投向另一个人的目光,是一种专注的注视,它不通过眼睛,而是借由心灵。这个解释一点都不简洁,但它涉及到爱的本质:爱是一种关系,它里面必然有一个爱的主体和一个被爱的客体。在这个意义上,死亡是一种“客体缺失”的状态,死的世界里,只有形影相吊的“我”而没有与“我”为伴的“你”。生而为人,我们都是在关系当中获取存在感和意义感,我们只存在于爱我们的人投向我们的深情注视里;除了映在他人眼底的我们的影子,我们没有其他的存在形式。因此,相对于“不被爱就是死亡”,活着的意思其实是“被爱”,这是真正地、充满生命力地活。

         在心理治疗的领域工作的时日越久,就越深切地感觉到,人们活着,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为了获得爱。爱也是通往疗愈的唯一药方。我们追寻的爱和能够使心灵创伤愈合的爱,这个“爱”字可以被广义地看作约等于理解、接纳、肯定、赞许、宽容、悲悯、支持等等表达看见、听见和包容含义的词汇。

         那么,爱又是什么感觉呢?具体到我个人,假如只说狭义的爱,我觉得它是一些关于气味的记忆。在瘟疫蔓延、一人独居于此的时节,我发现自己开始想念丈夫和孩子身上的味道。那些捉摸不定的气息,此刻却如此强烈地涌现在鼻端,不须想象,甚至不必用力呼吸,我便能清晰、切近地闻到丈夫在过去二十年身上始终若隐若现的雨后草地般的清香、女儿甜丝丝的呼吸以及儿子的温软奶香气。我那么努力地注视和感受过他们的存在,以至于他们所携带的气息也已被我的感官所记录下来,只要我活着,这些记忆便不会消失。

         婴儿一定记得母亲的气味。它太过幼小,完全依靠母亲而存在着,它对生的渴望是在母亲对它的爱中孕育出来的。婴儿出生后的头几个月,视力还很弱、看不清东西,它靠气味与母亲建立联结并找到它的食物。这是一个既脆弱又强大的联结,它无法被任何仪器或文字所捕捉,但它在生命早期为我们播下爱的种子,使我们能够活下来,活下去。母亲也记得婴儿的气息,我读到过当代的“背奶妈妈”会带孩子的一两件小衣服到工作单位,通过嗅闻它们来帮助自己泌乳并泵奶。爱,是一些关于气味的记忆。

《云上的日子》剧照

         十五年了,我好像仍然没有走出安东尼奥尼《云上的日子》里的世界,它实在是一部曾极其深入地抵达过我的电影,尤其是其中发生在意大利小镇上的第一个故事。偶然重逢的陌生男女,卡门突然讲起了她过去一年与之同居的男人。她告诉对她陷入爱恋的Kim,那个男人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不能忘记她的气味:“有些味道会永远贴着你的皮肤,我仍可闻见你肌肤的气息和话语。几晚前,回到了上次我们停留的湖畔,我在那里徘徊,感觉你就在身边。”卡门说气味是美好和重要的。对上一个男人气息的记忆令卡门拒绝了Kim的亲吻,也使Kim在试图亲近卡门的身体时始终保持了一英寸的距离。很多年前,我问道:“这一英寸的距离到底是什么,是对欲望的放逐还是对欲望的救赎?它是否让Kim获得了另外那个男人曾经在卡门身上获得的爱的气味呢?它是否重新唤醒了卡门的身体对另一个男人的记忆?”

         卡门曾对Kim讲起她对交谈的渴望。在她看来,人们已经停止了交谈。24岁时,第一次与这部电影相遇的那个透明且漫长的夜晚,卡门在我小小的电视荧屏上,以很普通的句子准确地说出了我长久以来都体会到却难以用言辞形容出来的感受:

         词语是不准确的,言说是徒劳的,沟通是不可能的。

         当人们仍然在找寻种种方式去抵抗这种不准确、徒劳和不可能,那便是爱。所以,交谈是爱,心理治疗的过程是爱,写作是爱,拍电影和看电影都是爱。一切表达和自我表达都是爱的体现。

         我是在36岁之后才开始能一点点读懂戈达尔的。说“读”而不是“看”,是因为他的电影作品大多是相当晦涩的文本,像年轻时那样仅看而不思,大约没办法理解它们。最近几年看的《芳名卡门》、《随心所欲》、《一切安好》、《周末》以及前两天才看的《悲哀于我》和《各自逃生》,一部接一部地看,使我在戈达尔常常颇具冷感(甚至在有些片子中是工业感)的画面中、在他对身体政治和暴力的探索中、在他对革命的重述和反讽中,渐渐地体会到了电影大师深藏不露的人性之爱。仅在视觉效果的层面上,我们可以谈论音画分离、延时慢镜头、平行叙事、有意为之的杂乱剪切等等技术手段。把这些视觉手段目为导演与观众进行沟通的方式,我们便会看到戈达尔是在以他独特的巧思重新定义视觉元素并使其有效地服务于他自己的语法系统和修辞方法。

《悲哀于我》电影海报

         戈达尔对语言和沟通的质疑是他很多作品中都有的潜台词。作为主要以影像来谱写想象力和深广度的作者,戈达尔放弃了将语词言说作为为影片赋予意义的重要手段,打破了文学、哲学、修辞学和符号学之间的界限,随心所欲地把它们运用到他的影像表达之中去。在上面我所提及的作品中,作为电影界的修辞大师,戈达尔纯熟地应用了解构、互文、隐喻、象征等手法去实现他的自我表达,其丰富程度甚至会令人目不暇接。而在“混乱”视效的干预下,观众常常分不清哪句话是哪个人物说的,因为画面的切换不以声音作为边界,又或者画面内外两个声音并行,需要读字幕的外语观众难于同时跟住上下两行字幕。然而,坐在观众的位置,真的需要分辨出谁在讲话吗?真的有必要听清楚台词吗?话语流的存在本身大于它所表述的语义。我肤浅地认为,戈达尔的艺术表达(以及所有真正有价值的表达)是为了触及观者,为了爱他们。毕竟,“we were expected on earth”(出自《悲哀于我》的旁白)。我们需要在彼此的对视之中存在,哪怕隔着银幕,爱!语言算什么?!

         观看《悲哀于我》的时候,脑海里涌现出这个想法:言说的本质是无从诉说,而且真正的言说总是无言的。躲在作品后面的安东尼奥尼和戈达尔,不需要站出来说任何话,就以他们的电影触摸到了我,令我感觉温柔地被爱。

         ——这亦是我活着的感觉。

         言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爱。无从诉说也没有关系;爱不须言。我在新英格兰一个微风和煦的春日,无言地想念雨后青草的气息。

李沁云

2020年3月20日写于器堂楼上

【“爱与死”三部曲】之三:黄昏

连续三天,他都在黄昏时分穿过这片广场。广场上的落日有血一般的颜色。人们有的凝神看夕阳,有的漫步,有的在放风筝,远处还有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在画架旁作画,一轮落日占据了画面的上半部。她已经在等他了。她侧身坐在广场西边剧院的台阶上,和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他必须穿过这片广场,迎着落日,才能走向她。在黑色风衣的映衬下,她的脸显得很苍白。

         两天前在同一个地方,他看见了她。那时她蒙着一张白色面纱,然而她裸露的额头比面纱更白。他经过她的时候,她突然起身问他,你见过他吗?她的声音轻得似乎一发出就被风吹散了,不知为什么他却听见了。她空荡荡的袖口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手里攥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早已过时的运动衫,站在这个广场上。他茫然地摇头,说,我没见过他,对不起。她说谢谢,然后又坐了下去。他走过她,想从剧院旁边离开广场,但他又有点迟疑。后来他一直觉得那天不该回头,可是几步之后他就回头了,看到她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除了她的眼睛,因为她也在看他。

        时间的轨迹不可改变。他把她带回了家,在他的房间里,她摘下了面纱,那时他感到他看到了时间,它就该像她脸上生长的皱纹那样,细腻又蔓延。他突然有些感动,止不住想要亲吻那些细纹,尽管她的五官是淡淡的,好像即将从她脸上消失。他站在门边低头沉思了好久,然后开始为她画像。画布上的她有一种圣洁的神情,好像刚刚结束了一场盛大的仪式归来。她在他面前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天都快亮了,但是他的画还没有完成。他的手也酸了,可他抑制不住要把她的面影放在画布上的冲动;他想从她的头部往下继续,把全部的她展现出来。她说,你可以明天接着画。她答应第二天会在同一个地方等他。她的手里始终握着那张照片,他问她,他是谁?她没有回答,坚定地转身离开了。

        整个白天他都在半睡半醒中度过。清醒的时候他就在画架前细细端详他画笔下的她,她的脸色苍白,仿佛要完全隐入画布。他最终抵挡不了不断袭来的困倦,沉沉睡了一觉。当落日的余晖洒在广场上,他来了。他得迎着落日走去才可以抵达她所在的地方。在这初秋的天气里,黄昏的太阳光仍然是刺眼的。在阳光的照耀下,他必须睁大眼睛,以不让她从视线里消失。一步步走向她的时候,广场成了一条缓慢流动的河,引发这种流动的是他的步伐和周围的人群。也许不是走在空间里,而是在时间里行走,他想。随着他的靠近,她在他的眼睛里若隐若现。她苍白的面孔时而和阳光的金黄融为一体,时而是他眼中唯一的事物。她的衣服不如前一天那么整洁,风衣下摆的边缘被撕开了一些长长的口子,露出她的腿的更多部分。在黄昏的落日里,他觉得她的腿泛着一种好看的青色。看到他走近,她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拿那张照片给他看,问道,今天你见过他吗?他说没有,你为什么要问?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和她一起离开广场的时候,他走在她身后。她的身体薄薄的,像一片纸,可以被另一片纸轻易穿透。她衣服的下摆随着风飘动,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他突然间觉得这个广场也像一片纸,纸的平面上铺满了时间,而他们就在这时间里走动。其实时间一直不停向深夜滑去。他在画着的时候常有睡意涌来,她却始终保持同一个坐姿,没有挪动过。她告诉他,人们的白天是她的夜晚,夜晚才是她的白天。她坐在他面前的姿势和坐在广场旁的剧院台阶上一样,也许她习惯了这个姿势。过了很久之后她站了起来,在他面前解开了衣服。他的眼前突然暴露了一具苍白的身体,隐隐透着一点青色,在它中央有一个伤疤,几乎占据了她身体的横面。他犹豫了一下,握着刷子的手没有停,继续挥动着。事实上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那个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大的伤疤。在他眼里,它发出落日般的光芒。刹那间他感到自己的眼睛由于强大光线的照射而流出泪来。她一动不动,只轻轻地说,希望你的眼泪不是因为我。他颤抖的手画下了她的身体,包括那个疤痕。

        第三天的广场还是一幅安详的景象。他迎着落日走向她,人们来来往往,不知和身边的人谈论着什么。在人群的包围中,他心头涌起了一种奇妙的幸福感。到了台阶前,他牵起了她的手,柔软而冰冷。他柔声问她,你冷吗?她不说话,另一只手还握着那张照片。晚上,他的画快完成了,她的形象裸身坐在画面里。她走到画架旁边对他说,那疤痕起初是红色的,在时间里慢慢变灰,又变成了褐色。她拿出一把小刀,在左手腕割了一道口子。她让他用刷子蘸着她的血把画面里她的伤疤涂成了红色。那些多余的血,就让它变成一轮黄昏里的太阳吧,她说。于是他蘸着它,在画布上方点出了一轮落日。

         落日让他想起了广场和广场上的人群。他拉过她的手,低头在伤口处舔了起来。她的血有一种微微的咸涩味道,他把这种味道全部吞了下去。那些流到身体之外的血都是这种味道吧,他暗暗地想。她用右手抚摸着他的头,叹息道,每一个伤疤都是时间留下的,毫无例外。他抬起头之后,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她的身体不再冰冷。在他们长久的亲吻中,他反复尝到了她的血液的咸涩味道。摩挲着她苍白的身体,强烈的幸福的感觉向他涌来,他捧起她布满细纹的脸,对她说,我爱你,你也爱我吗?听到这句话,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她沉默着更加抱紧了他。

        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但是她把那张随时带在身上的照片留在了他的画架上。他走近去看,却在照片上看见了自己的脸,自己穿着一件老旧的运动衫,正站在人头涌动、旗帜飘飘的广场上。她的形象还在画布上,他突然发现他竟然忘了画出她脸上的细纹,留在画布上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的裸体,她神情圣洁,像是刚从一场盛大的仪式归来。他站在画架前,不能出声也不能移动,仿佛时间把他固定在了那里,自己独自流走了。就在这时,闹钟响了,又一个黄昏来临了,他作为画家的日夜颠倒的一天又开始了。

李沁云

2007年9月写于普林斯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