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痛苦,因为时间是一双温柔而残酷的手——评维克多・艾里斯《南方》(下篇)

父亲:一个不断逃离的人,成了消失在时间里的幽灵

父亲的革命者身份在影片中从未被言明,而是通过种种细微的线索为观众所知。持续了三载的对抗法西斯主义的西班牙内战结束于1939年,并以左翼革命阵营的失败而告终。之后独裁者弗朗哥统治西班牙,直到他在1975年去世。因此,《南方》所讲故事的历史背景,正是弗朗哥政权的统治如日中天的时期。和片中的小女孩一样,观众了解到父亲这一人物的过去,亦只有通过从南方赶来参加圣餐礼的老女仆的只言片语。年轻的父亲曾有过的激荡人生,只能化作老女仆口中平平淡淡的一句总结:内战结束后,在弗朗哥治下,父亲与祖父“交换”了位置——父亲成了“坏人”。

这里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表现手法:从南方赶来参加Estrella首次圣餐礼的明明是两个人,祖母和老女仆,而且在通常意义上,祖母应是更重头的人物;但为什么,祖母除了在到达的汽车上因不确定这所房子就是父亲的家而与老女仆有过简短的对话之外,影片没有再让她开口说话?我的推测是,这两位女性各自有其象征意义:祖母的沉默是来自祖父的仍带有对抗性的讯息,而老女仆才代表了南方,她喋喋不休的亲切话语,是遥远故乡对失散在外的游子的问候。在电影里,虽然老女仆只与小女孩发生了对话,她所代表的故乡,却对父亲在革命失败后获得的创伤与虚无给出了慰问的姿态。

正如我在前面的分析中所发现的,这部电影从标题《南方》到人物本身再到人物所使用的道具都充满了隐喻意味。父亲如幽灵般的存在喻示了那场曾经发生但早已在时间里灰飞烟灭的左翼革命。他是一个深怀创伤与虚无感的失败的革命者,左翼阵营被镇压后的每一天,父亲都不得不活在来自历史与世界的敌意之中。这样一个悲剧性人物是如何应对从外面一波波压过来的敌意以及由自我内部不断涌起的虚无感的呢?从精神分析人格诊断的角度看,父亲明显是一个分裂样(schizoid)人格者,他具有分裂样个体的神秘和遗世独立的气质。观众看到,时间的缓缓滑动里,父亲先是带着母亲和小女孩在远离家乡的方向上不断搬迁,又在接到昔日情人的回信后开始从夜晚的家中消失,并且在小女孩长大后,把自己的生命终结在了黎明前的护城河岸。换句话说,在历史的重压与内心的痛苦双重作用下,这个人物先是离开了故乡,后来又逃离了家庭,并最终未发一言地离开了他自己的人生。这个神秘的分裂样人格者,他的主要心理防御方式就是不断地从真实生活向内心世界撤退(withdraw),直到把自己撤退进死亡以及死亡所代表的黑暗和静止。与“撤退”相关,分裂样个体的另一个主要特点是对与他人关系的淡漠。尽管父亲很爱Estrella,他却与她始终保持着一种隐喻义大于真实义的亲密感;而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也疏离到几乎没有。和所有其他人格类型一样,分裂样人格也是人们从不良的早期生命体验中建立并发展出来的应对外部世界的方式。分裂样人格者最初往往是为了自我的保存(self-preservation)而被迫戴上了冷漠、疏离、退缩的人格面具,但久而久之,这个面具会成为他们的自我的一部分,当他们成年后,便会主动选择与世界和他人相疏离的生活方式。深夜离家躺在不知名的小旅馆房间的那些夜晚,父亲卧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抽烟,像是感染了“活着”所带来的某种疾病。他沉默的姿态告诉我们:这是一个被世界所抛弃的人,但事实上,他也早已遗弃了全世界。

电影所表现时段里的父亲,他与往昔爱人的关系也是隐喻义大于真实义的。父亲所怀念的情人虽然是一个具体存在过的女人,但她亦象征了南方的故乡、家乡的沃土,以及祖国/国家概念当中的母性成分。革命失败给父亲带来的创伤和丧失不止一重:他不仅失去了理想、家园,也失去了爱情。正因为昔日爱人是浓缩了父亲生命中一切美好事物的一个象征符号,与爱情有关的创伤一旦被唤起,它势必牵动父亲的其他伤痛,以至于威胁到他的存在性。片中片《暗影之花》里,Irene Rios扮演的金发女被情人所枪杀,情人道,“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而她在断气前说,“可我从不知道幸福是什么”。那时,我们看见,父亲坐在影院的一片漆黑里,银幕反射在他脸上的光线泄露了他眼中的痛苦。父亲起身提前离开了电影院。那或许是第一次,父亲的存在性创痛被集中地唤起。到了阅读南方情人那封令人心碎的复信时,创伤的爆发似乎达到了一个顶点,并直接促成了父亲每晚的离家出走。

电影院里的父亲

父亲在夜间消失时去了哪里,影片没有说明。观众能了解到的是,他好像乘火车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然后把自己塞进某个小旅馆的破败房间里。而旅馆的所在地,是靠近南方还是又比女孩与父母的居住地更靠北了呢?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问题耐人寻味。旅馆房间的窗透过朦胧的蓝色光线,火车的隆隆声一下一下地回响在背景里,像是前进的历史车轮从时间的隧道中走过。这个房间里,父亲卧在窄小的床上等待时间推进到黎明,或者如影片所表现的,等待天亮前能带他回家的最后一班火车。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位诗意且神秘的革命者的容身之所吗?父亲的理想、家园、爱情以及他所有的个人历史,都已消失在了时间的通道里;在时间的行进中,还有他的位置吗?这时,父亲已经弃绝了除自己的生命以外,他在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时间;这一解读或许可以解释父亲为何每晚都要离开家。我们都知道儿童长个儿是发生在夜间的,而父亲晚上从家里消失,白天则在医院上班,如此一来,他回避掉了女儿在时间里的成长。假如他不得不目睹Estrella一天天地长大,她会不会令他想起自己已经失落在时间长廊里的南方爱人?他还能否承受在酷似自己的女儿脸上看到时间再带来一回希望、然后再一次毁灭理想?

上一部分的解读中我曾指出,父亲的那根怀表链象征了脐带,并因而代表了他和故乡、和自己过去的历史之间的联系。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留着这根表链,它是时间留给他的一点遗迹,关于他自己的过去。当女孩发现父亲不再使用这条链子,自然,这表示父亲已放弃了他与家园、理想、甚至年轻时的爱情的联系。但我们也必须要想到,在Estrella出生前,表链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父亲注视着的母亲的肚腹上),它就已经是一个残缺的物件,是一根丢了怀表的链条。因此父亲的这根表链,其实是与它自身的根部断裂开来的一段脐带。这段没根的脐带,在时间的流逝中,早已变黑、风干,失去了它原有的维系生命的意义。作为时间通道里的一个幽灵,父亲保留着它,因为它亦是他自己的象征。当他不再使用这条表链,时间停止了,他也弃绝了自己的人生,对妻子和对孩子,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幽灵般的存在。

女孩与父母居住的房子在屋顶上有一个金属的海鸥标志,这座小院也名为“海鸥”。在影片中段,我们得知,父亲很可能来自塞维利亚,因为他把给过去爱人的信寄往了那里。赛维利亚是西班牙南部一座靠海的美丽城市,那里的海岸边,一定有海鸥飞翔。自革命失败后,父亲从未回到南方,但终其一生,他一直在心底保有故乡。《南方》一片展现了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这个在时间通道里茕茕孑立的神秘而诗意的人物,只有通过影片叙事的大量留白和超量的黑夜暗影,观众才能了解他纠结、悲壮又极其痛苦的一生。

女儿:如果丧失是成长的代价,已丧失的还能否在时间里被找回?

和艾里斯的第一部剧情长片《蜂巢幽灵》一样,《南方》选择使用孩子的视角来展现一个有关时间流逝、有关历史反思的带有繁复情感纹理的故事。在前者中,主角安娜是一个比Estrella年纪还要小的女孩。内战的阴霾下,安娜在荒地的破房子里无意碰见了一个受伤的军官,那是她小小一生中遇到的除父母之外的第一个重要客体,我甚至觉得,她爱上了他。可是不久,安娜就获悉了军官的死亡。她是从父亲拿回家的怀表(又是怀表;在《蜂巢幽灵》中,怀表是军官的遗物)的音乐声和父亲的眼神里读出死亡的消息的。蕴含在无言沉默中的死亡在仅有六岁的小女孩脸上所造成的又惊又苦的神情,足以令影片所有的观者都潸然落泪。《南方》的故事里,Estrella也不得不承受了父亲的死亡。与其说艾里斯这个导演过于残忍,他总是通过小孩子的心灵世界令观众经历难以承受的痛苦情感,倒不如说,是时间实在太残酷了,我们希望它是一双温柔的手,但它抚过孩子们的时候,却有可能带了一种残忍的力量,让小孩目睹人生的真相并因此一夕间长大。

Estrella与《蜂巢幽灵》里的安娜一样,都经历了重要客体的死亡,不过跟后者不同,Estrella在父亲自杀之前很久,就被迫看着父亲一点点淡出自己的生活和他本人的生活。影片通过刻画女孩与父亲之间不同寻常的精神联结来表现她对父亲的爱。圣餐礼当天早上,父亲在教堂外打猎,女孩一度担心不信教的父亲不会出现在教堂里。可仪式临近尾声时,父亲却从暗影中浮现在教堂后部,带着他不属于世俗化的宗教世界的神秘气息。女孩身着白衣白纱——如老女仆所说,像新娘——走向父亲并抓住他的衣襟对其低语:“要是你累了,你可以出去,但是不要离开,好吗?”然后她返回仪式并自语:“他是为我才来的。”小女孩对父亲所说的那句话,是她对所爱客体的祈求:你可以对我疏离,但请留在我的生活里。在西方天主教的传统中,儿童第一次领圣餐的年龄,大约是七到八岁。按照精神分析理论,七八岁的Estrella正处在俄狄浦斯期的末尾,她大约已经处理好了与父母各自的爱恨关系并正在发展出能帮助她适应社会生活的“超我”。从教堂返家后,女孩与父亲在家人的注视中相拥起舞。这个场景中的镜头从摆在餐椅上的女孩头纱开始,随着起舞的父女二人在屋内转了一圈后,又最终定格在了头纱上。这个与新娘头饰相似的头纱向观众暗示了女孩对父亲的爱。

然而,女孩很快就迎来了她生命中的另一个俄狄浦斯三角(oedipal triangle)。老女仆和祖母离开后,Estrella意识到父亲生命中还有另一个女人。我觉得,画外音所说的“另一个女人”表面上是针对母亲而言,事实上是针对女孩自己。Estrella在父亲抽屉中发现父亲手绘的女性头像和反复写下的名字:Irene Rios。因母亲不知道这个名字,女孩感到自己成了父亲的同谋。母亲不知道这个名字很正常,因为女孩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往昔爱人已经形成一个把母亲排除在外的新俄狄浦斯三角了。以异性恋性向为前提,经典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我们每个人在世间带着性欲色彩爱上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们的异性父母,在这种爱上之中,我们也会希望同性的父母消失。然而,在俄狄浦斯期冲突慢慢展开的过程中,突然,父亲以其在夜晚的失踪而不告而别了。对Estrella,消失的并不是与自己有竞争关系的父亲过去的情人,而是爱的客体本身。在不过七八岁的年龄上,她承受了一个巨大的丧失。

笼罩在微光里的北方城市

Estrella长成大女孩后,画外音说:“当傍晚只剩一道微光时,我喜欢一个人在城市里漫步。”我们看到女孩来到影院外面,想要在海报上寻找Irene Rios。她没找到,于是感觉那个女人仿佛已从世界上消失了。女孩又来到摆着自己半身照的照相馆橱窗,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并露出微笑。情节上的这个并置说明女孩在Irene Rios身上寻找的既是父亲的过往情人,也是她自己——她希望她就是父亲那么深刻地爱过的那个女人。路上,女孩看到父亲从酒馆中走出,并且在照相馆的橱窗流连,她悄悄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的街道中。父亲在摆有她照片的橱窗前驻足,使女孩确认了父亲对自己的爱,尽管在Estrella眼里,父亲是充满神秘感的,就像那根不知来处的表链。

父亲刚刚成为消失在夜晚的幽灵后,女孩仍年幼时,为了抗议家中愈发压抑的气氛,有一天,Estrella把自己藏在了床底下,谁也找不到她。这天晚上,父亲没有离开。天黑后,父亲坐在女孩卧室楼上的房间里,她听见他以拐杖一下下地敲击楼上的地板。画外音评论道:“父亲以他的方式参与了我的游戏并告诉我,他的痛苦远远大过我的。”父亲敲击地板的沉重、缓慢的声音,像是命运/时间的脚步声,它也确认了Estrella与父亲隐秘的情感联结。

父亲在最后一次见面的餐厅里目送女孩离开

如果这个联结能一直隐秘下去——就像父亲与他的故乡、理想和昔日爱人之间的联系——父亲会活得更久吗?我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在我看来,父亲的自杀的确发生在女孩无意间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隐秘平衡性之后。女孩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谈话,发生在正举行一场婚礼的饭店里,他们坐在餐厅,却能听到隔壁舞厅里传来的婚礼乐声。有可能,父亲有意安排了与女儿在婚礼曲目中的这次见面,我想到,这是他在赴死以前最后一瞥女孩的尘世生活并提醒女儿他们之间的爱的联系。出人意料地,女孩提起了Irene Rios,问父亲,这个人是谁。父亲却否认自己认识她,不过他承认了在影院看《暗影之花》一事,并说自己“在影片结束前就离开了”。这句话像一句谶语,因为后来我们得知,父亲在生命结束前就提前离开了自己的生命。Estrella的问题,或许让父亲明白了,女儿在自己心目中并不仅是女儿,她已经接替了过去情人的角色,成为理想、故园和爱的新象征。心如死灰的父亲早已不再想望故乡,却在女儿捅破他与自己过去历史的隐秘联系之后,发现女儿心里已经种下了来自故乡的种子。由此我觉得,父亲的死不完全是他从自己生活世界里的最终撤退,这其中蕴含了一点点希望。Estrella向父亲告辞时,父亲让她仔细听舞厅传来的两步舞曲,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曾伴着这只曲子跳舞,《在世界上》。”女孩说记得。那是她的第一次圣餐礼那天在家中。餐厅里他们再次听到那首曲子,它是父亲向女儿、向整个世界的告别。

女孩从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餐厅中离去时,画外音说:“我就这样离开了父亲,把他留在窗边,听着两步舞曲,孤独,并且等待着他的命运。那时我有可能为他做得更多吗?”实际上,父亲的命运尚未完结。影片结尾,女儿带着与父亲的隐秘联结,把他的怀表链和他去世前那晚往南方挂长途电话的收据都打包进了自己的箱子,踏上了去向南方的旅程。如果《南方》能够拍出Estrella在塞维利亚的经历,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在父亲的故乡探寻往事,在时间的线性滑动中试图找回一些已经丧失了的东西。艾里斯没能拍出后续的塞维利亚故事,这对导演本人也许只是一个偶然性事件,对《南方》的观众来说,却未尝不是一种必然。南方是不可能到达的,正如人无法在时间里追回已经丧失掉的那些东西。父亲背负着失去了理想、家园和爱情的沉痛的感觉如幽灵般走完了他的一生。而失去父亲,则是Estrella不得不接受的、最为沉重的成长代价。她或许追悔,就像画外音的自问:“那时我有可能为他做得更多吗?”但她绝无可能再找回这个代价。和《蜂巢幽灵》里的安娜一样,Estrella也将带着丧失和残缺的感觉继续成长并在一生中为这种感觉进行哀悼。《南方》成为艾里斯导演未能完成的一部作品,不是由导演本人或者他的投资人所决定的;这是时间的决定,是历史的逻辑所作出的选择。

当代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是带着失落和残缺的感觉在生活,无从逃脱。与客体关系学派强调“好客体”不尽相同,法国精神分析家雅克・拉康和安德烈・格林都聚焦于“客体的缺失”,拉康指出,体验到缺失之后,主体才会明白他曾经拥有或所希望拥有的客体是什么;而格林更是以the work of the negative(大致可译为“否定性工作”,“否定性”在此是名词)的提法来论述残缺和否定性对人的自我构建的重大作用。《南方》的电影故事跟它的两个核心人物一样,是残缺的,并因这种残缺而显得真实且有力量。

    “在南方,我们的痛苦/并非由于歌唱”,多年前,当我写下这样的句子,即是为了悲悼个人生命经验里的残缺和失落。2020年春天,我遇到了维克多・艾里斯以影像呈现的《南方》,它是一首哀歌,在我心中焕发了哀恸的音符和对个人历史的汩汩追忆。这追忆里少不了时间的身影,我看不到它,但知道它无处不在。时间有一双温柔而残酷的手,它总是让我们猝不及防地面对生命中的创伤与幻灭。不过没关系,这就是人生的真相。

李沁云

2022年11月27日、12月11&18日写于器堂楼上

我们痛苦,因为时间是一双温柔而残酷的手——评维克多・艾里斯《南方》(上篇)

【自述:我能对一位创作者表达最高敬意的方式,就是为其作品认真地写一篇书评或影评了。这是一篇迟到了快三年的评论,2022年年底的我,才终于有了足够的感受力和思考力去完成杂糅了我的观影经验、我自己的人生体验以及精神分析理论的这些文字。这里我的文字除了它们表面上的意思之外,我觉得,每一个字亦都在表达一部电影作品与它的观众之间奇妙的缘分。】

你应该为我哭泣/让我在你的缝隙间/张望到白天和黑夜/在两把椅子中间/你的身体里有木头的清香/我将开口说一棵树/偶尔,我们坐在椅子上/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植入你的手/我前面的那一个/和后面的另一个/已经像秋天一样/具有了惊人的美/在南方,我们的痛苦/并非由于歌唱
                                                                     ——L.j《屋中人》(2003)

疫情初起的那个春天,在时间变得缓慢甚而凝滞的窒息感中,我遇到了西班牙导演维克多・艾里斯(Victor Erice)于1983年上映的作品《南方》(El sur)。三十七年前的光线和暗影借着DVD碟片映在我脸上,我被片中静谧的氛围、细腻的光影、简洁的对白和诗意的画外音叙事所深深打动。最为神奇的是,我发现艾里斯拍出了我在2003年的诗作《屋中人》里所表达的对“南方”一词的想象:一种语言难以触摸到的、纠结的痛苦。

在世界影坛上,维克多・艾里斯可算是一个“怪咖”。这位出生于1940年的导演,仅仅拍摄过三部长片,并且每部长片的问世时间都相隔十年左右:1973年的《蜂巢幽灵》、1983年的《南方》,还有1992年成片的《榅桲树阳光》。三部长篇电影里,也只有前两部是一般意义上的剧情片,而《榅桲树阳光》所表现的是画家Antonio Lopez面对一棵生长着并开花结果的榅桲树作画的情景,它是一部纪录片。贯穿于三部影片的,在我看来,有一个深刻的主题:时间。爱上了《南方》之后,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观看了艾里斯的另外两部长片。这位导演试图在作品中呈现时间之真义以及时间之感觉的努力,像一只温柔的手,穿过几十年的岁月,在大疫之年触摸到了我,一个完全不会西班牙语并且也不了解二十世纪西班牙历史的中国人。我意识到,艾里斯作品的基本主题便是时间,是时间之手所可能裹挟的一切(包括历史和历史的幽灵),是人们在时间的一点一滴逝去中的痛楚和其他感觉。而这个主题是超越国界的,因为它关注人的基本生存处境。所以尽管《蜂巢幽灵》和《南方》都放入了西班牙内战的背景,《榅桲树阳光》又显得相当执拗且小众,这些作品在世界范围内仍能令今天的观众为之感动。

我多年前的诗作里,那种纠结的痛苦便是因时间的流逝而来。不论是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南方》,艾里斯的视觉文本《南方》,又或我自己所写到过的“在南方”,我觉得,“南方”都是一个精神性的指涉。它自然可以有具体的所指,比如阿根廷的里瓦达维亚、西班牙南部的塞维利亚,比如中国淮河以南那些被溪流围绕的小村落。然而在文学与艺术的坐标系里,“南方”这个概念必然是对理想和家园的诗意化建构。在作家、艺术家们对“南方”这一理念进行创作之时,理想和家园大多早已远去,并为时间的通道所掩埋。因此,“南方”不仅是个地理概念,它更是一个时间的维度——它指向并且只能指向过去。如此看来,“南方”一词,本身已经包含了对过去岁月的哀悼感,而以“南方”为主题的文艺作品,不妨说,很可能便是关于已经失落了的理想和家园的一曲哀歌。

《南方》剧照:父亲的遗物

艾里斯的《南方》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或五十年代初,影片并未确切交代),几经搬迁后,小女孩Estrella与父母一起落脚在西班牙北部一座小城的郊外。父亲Augustin在这里的医院做医生,母亲则居家。女孩知道父亲来自南方,她却从未听他提起过那里。直到一个雪天,母亲对女孩提到,父亲因与祖父不和而不再回去。后来祖母和老女仆从南方老家赶来参加女孩的第一次圣餐礼。老女仆在对话中向懵懂的小女孩透露:内战结束后,在弗朗哥政权下,父亲与祖父的位置交换了,父亲成了“坏人”。女孩担心不信教的父亲不会出现在自己领圣餐的教堂里,父亲却在仪式的尾声从暗影中出现在教堂的后部,并拥抱了向他跑过来的女孩。祖母和老女仆离开后,父亲的过去进一步浮现出来。女孩无意中发现,父亲有一个过去的爱人,是一个艺名为Irene Rios的电影演员,有一部她扮演蛇蝎女配的电影正在小城上映,名叫《暗影之花》。女孩目睹了父亲从电影院离开,并跟着他来到一家酒吧。女孩从酒吧的窗外看到,父亲握笔在桌上写一封信。父亲后来收到了真名为Laura的过去情人的回信,从那时起,父亲开始在夜间从家里消失,天亮时才会从后门回家。家中的气氛愈发沉郁,作为抗议,有一天,女孩把自己藏在了床底下。母亲和女仆都找不到她,然而父亲回家后坐在楼上的房间里,以手杖一声声地敲击地板。女孩感觉自己懂得了父亲没有说出的一些话,她开始急切地盼望着长大。时间突然跳跃到1957年,女孩已经成了高中生。某天中午,父亲从学校接上女孩,带她到城里的大饭店吃了一餐午饭。在隔壁舞厅的婚礼乐声中,父亲问起与女孩正在交往的男孩子。后来女孩提起了有关Irene Rios的往事,但父亲否认自己认识这个人。女孩为了赶回学校上课,拒绝了父亲让她再留一会儿的要求。第二天的晨曦中,父亲被发现死在护城河边的芦苇丛里。女孩从父亲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张小纸片,是父亲去世前的那一晚往南方挂长途电话的收据,但号码并不是她所认识的。不久后老女仆从南方来信,女孩决定接受邀请去南方换换心情,整理行装时,她带上了那张小小的收据。

影片就在这里戛然而止,没有表现女孩的南方之行。在导演访谈中,艾里斯承认,因经费限制,他只拍出了剧本里的一小半内容,本来的计划里,女孩到了南方,还会有许多故事发生,甚至,她会遇见父亲与过去情人所生的儿子。在它自己的导演眼中,《南方》没能讲出一个完满的电影故事。可是作为一则关于时间的寓言,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已经相当完美:它所没有说出的远远大于它已经对观众讲出的;一种对于理想和家园丧失的疼痛感以及对个人历史的悲悼感,会久久地萦留在每一位与这部影片相逢的观众心里。

“时间是为我所知最公正的天使”

时间是《南方》真正的主角,影片通过多种方式对观众暗示了这一点。首先,电影的主要叙事方法是倒叙,主体叙事角度则是多年后(或许就在影片完成的1983年)女主角的回忆,然而这个成年人的形象并未在片中出现,只是作为画外音来对观众提示女孩的内心想法。其次,一些反复出现的看似表现空间的镜头,也强烈地体现出时间的安静、纵深和流动。如,女孩家门前望不到头的那条路,屋前颇具空间感的藤架,环绕着城市的小河及河水在微光中闪动的粼粼水波,父亲工作的医院里长长的走廊,还有屋顶上的海鸥铸像在四季交替中的不同形态——它在冬天被冰雪冻住,到了春天雪化时,则从翅膀上缓缓流下一滴滴水珠。与此同时,精简到几乎极简的人物对话和留给了观众大量遐想空间的极富抒情气质的画外音,也把时间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主角不容置疑地推到了观众面前。

《南方》剧照:小女孩在阁楼上找到正在“做实验”的父亲,父亲给了她这根表链。

本片中,最形象地代表了时间的事物,是那根神秘的表链。怀表是指示时间的物品,然而这是一根没有表的光秃秃的链子;缺失的表,是对影片的时间主题的重要提示。本片开场表现的已经是故事的结尾,父亲被发现失踪和死亡的那一天。字幕告诉观众这是1957年的秋天,然后一片黑暗中,窗外透过了熹微晨光,女孩的床铺在银幕上显形,狗吠也在镜头里响起,母亲与女仆的叫喊声令已经是个大女孩的主人公得知:父亲Augustin失踪了。Estrella坐在床边打开小盒子,取出父亲的表链,并在表链的微微摆动中沉默着流泪。画外音道:“那一天,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不同只是因为父亲从此消失了吗?显然不是。Estrella年纪尚小时,表链是父亲身上的“神秘力量”的象征,他曾手持这个物件在野外帮打井的人寻找水源。他也曾在阁楼上教女孩如何手持这根表链在房间里绕圈子、“做实验”,小小的表链中流淌着父女间的亲密性,并且暗暗涌动着生命的融合与传承。当父亲开始从夜间的家里消失后,Estrella发现,父亲再也没使用过这根表链:对于父亲,时间停止了。当父亲在1957年秋天的这个清晨彻底从女孩的生命中消失,对她来说,时间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什么样的,我们不得而知,因为电影没有表现女孩踏上父亲的南方故土后发生了什么。但也许可以猜到,在听到父亲失踪消息的那一刻,女孩感知到了父亲的死亡,对于她,从此,手中摆荡的表链所象征的时间,被赋予了丧失感的悲痛与沉重。

这根表链来自哪里,影片没有交代。女孩快要出生时,当它从父亲手中摆向母亲隆起的肚腹,它就已经是一根没有怀表的表链。我觉得它最初很可能是属于祖父的,不然的话,在父亲与女孩拿表链做游戏的场景中,生命传承的感觉不会如此凸显。但不论这条链子是否来自于祖父在南方的家里,它都象征了父亲和故乡、和自己过去的私人历史之间的联系。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表链的形状显示,它未尝不是脐带的隐喻;而脐带则是我们每个个体与另一个人、与这个世界最初的联结。那么怀表去哪里了呢?片中暗示,过去身为革命者的父亲,或曾在独裁政权下被关进过监狱。那块表,我想,有可能丢失在了父亲年轻时的人生风暴里。他保存着这条表链,一定是用来寄托他与家园和过去理想的微弱联系。而这根空荡荡的、丢了怀表的链子,实际上也象征了父亲所背负的沉痛的丧失感。

《南方》剧照:父亲在酒吧餐桌上给过去情人写的信

影片中段,父亲独自坐在一家餐厅里读他从过去情人——艺名为Irene Rios的女人——那里收到的回信。观众是通过这个女人的画外音了解到信的内容的。女人表达了对父亲因看到她的电影而联系她的不满,以及作为一个不成功的演员(因其只能扮演每次都在电影里被杀死的蛇蝎女)对生活的绝望及冷漠。女人说到:“时间,Augustin,是为我所知的最公正的天使。”这句埋藏在父亲过去爱人回信中的话,不妨被看作本片的点题之语。女人的这句话意在告诉父亲:我们都已经变了,都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为什么还要与我联系呢?父亲每晚从家中消失以及停止使用表链,就开始于阅读了这封信之后。那以后,我猜测,父亲不再记挂他与他过去的理想和家园之间的联系:时间停止了。

作为一部故事片,《南方》的叙事并非靠对话来推动,而是经由人物对话的极简和留白,经由丰富、微暗的光影之中所隐含的沉痛诉说。影片中没有日光美好的晴天,反而每一天都是树叶枯黄、阴云密布的秋冬季节。或许这就是作为叙事人的女孩所感知到的父亲的内心世界:冷冽且布满了重重阴霾。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这个幽灵般的人物是位失败的革命者,他身上承受了时间所能给人造成的最沉重的重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