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十年前的晚春,在纽约东村住处附近的一家小型影院,我第一次接触了法国鬼才艺术家让・科克托的电影作品,伟大的《奥菲斯》。这部影片使得早些时日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一个极为诗意的词语“青阳”有了发展出一个故事的可能性。夏天在国内,我重读了川端康成《伊豆的歌女》,并初次开始阅读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找到了自己的叙事声音。写作需要收束时北京的一场大雨,则令我在雨声中发现了自己笔下人物的神性与人性。与《奥菲斯》一样,跟我所有的虚构写作一样,这篇小说也是有关爱与死、关于永恒和时间。】

1
我和M得在三天后到达山那边的村子。M说,村长正和全体村民等着我们带去一册写在羊皮上的书。我们在一条荒芜的路上,朝太阳的方向走。
M和我是两天前相遇的。太阳毒辣的正午,我站在酒肆外的廊下,看几个人围起来赌钱。钱是几张纸,在镇上,他们把它叫作钱。每个人都是沉默的,手掌上却微微冒着汗,阳光在手上照出一点一点的金色。纸在他们掌下推来推去,一会儿就被濡湿了。我觉得这个游戏很有趣,在我孤单的生活中,能让我感到有趣的事不多了。
酒肆里没什么生意。在这个安静、荒凉的小镇,人们习惯了躲开太阳,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默然地做一些事,比如播种和收割。据说酒肆老板是酒神的后代,他会在星光灿烂的夜晚拥着酒坛起舞。炎热的时候,他将一坛坛酒从屋顶上倾下,微笑地看镇上的人守在廊边,用嘴、用茶缸和酒杯把它们接住。
赌钱的人们几乎没有表情,仿佛是阳光凝固了他们。我低头看右腕上的一颗痣,想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M就在这时向我走来,说:“年轻人,跟我走吧。”
我抬起头看他,太阳正在他头顶上,刺眼的阳光使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腋下夹着一卷羊皮,我落下目光,问他:“这是什么?”
“一册重要的书,”他说,“我们必须尽快把它送到山的那边。”他的黑衣下面露出一双白得耀眼的手,和他的嗓音一样具有威严。我转头看看赌钱的人,他们的手早就干枯了,是黑色的,仍在白纸上移动。
“你跟我走吧,我们得给山那边送去这本书。”M说。这次我看见了他下巴的颤动,当他转身,我跟上他,开始了我们的旅程。
2
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另外两个镇子,在阳光下,它们都宁静得很沉寂。人们害羞地对我笑,但是不怎么说话。M从他的袍下取出食物和水,我们靠在残缺的城墙边休息时,人们就在一旁围看,羞怯的笑变成出神的笑。除此之外,他们就回到他们的田垄边,浇灌一些空空的谷物。
M有一个秘密。第一晚,我们在镇外的原野上露宿,M把那卷羊皮展开铺在地上,自己躺了上去。我在他身旁合膝坐下,把头埋进两膝,渐渐入眠。在记不清已持续了多久的流浪生涯中,我总是这样睡觉的。夜里,我感觉有星光洒在身上。星光在我的生命中极其罕见,我好像只在刚出生的那段日子里看到过星星。在双手的缝隙间睁开眼,我发现身边有一个少年。他正立在那张羊皮上,寒冷的星光是从他的眼睛里来的,天空其实还是一片漆黑。
我四下张望,不见M,于是问少年:“M去哪儿了?”
他冷峻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说:“M是我的侍仆,在这儿呢。”他伸出一只手臂,我才看见M的黑袍挂在他臂上。他拉起这件衣服,一张普通的脸孔就在连着袍子的黑帽里露出来了,但是没有丝毫生气。这是我第一次知道M的模样。
我很害怕,原野上的夜风和少年眼中的星光都让我心中凛冽,还有那个已化作一张皮的M。“你……是谁?”我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少年不答。他面容苍白,瘦削而挺拔的身体包裹在一件黑衣和一条黑裤里,借着他眼中的星光,我可以看到他腰腹部优美的曲线。他拉着我一起坐在羊皮的一角,说:“你可以叫我T,或者R,叫什么都没关系。不过现在,我得抓紧时间。我们还是来研究一下这卷羊皮书吧。”
我靠在他身边,在无边黑暗的夜色里感到迷茫。也许是他身体里的寒气太过逼人,我慢慢地又睡了过去。在梦中,我听见有人说:“……它会逐渐变为藏青色,太阳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
我醒来时,少年R或少年T已不见,躺在羊皮上的仍是M。阳光热烈地照着,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我想问他,那个少年是怎么回事,但M已迅速地起身出发。后来我决定不问了。
我们途经的每个村镇都有点相似。M也不再和我说话,我发出饥饿的叹息时,他就从袍里拿出新的水和食物,找一个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吃东西。我也熟悉了镇民们的哑笑。他们的目光空洞、呆滞,看起来像是被剧烈的阳光蒸发掉了眼里的水分。从早晨到晚上,我虽见到许多人在田地里劳动,却始终不见有炊烟升起。我们经过了很多默默劳作着的身影,他们残破的衣服静止在艳阳下,像一面面溃败的旗帜。
我跟在 M身后。他的脸一直对着太阳,我猜他的眼睛是大睁着的,反正我已知道他是个奇怪的人。但我是不行的,我得躲避阳光,才能让双眼不在刺痛中流泪。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感到了那些村民们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