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口述和笔录将要收尾的这一天,我在卧房里待到傍晚才出来。起居室沙发上,墨绿色薄毯叠得整整齐齐地放着,云已坐在阳台的桌边吃一碟水果,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大肚瓶里只剩一滴孤独的红色液体,我小心地把它倒入装满龙舌兰酒的玻璃杯,调好了最后一杯蓝梦。握着酒杯,我的手微微发颤。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戴上了茶镜。雨早已停了,一整天的艳阳已干燥了山里的空气,野花的气味彼此拥挤着向我涌来。阳台上,云和我以及山雀,都望向远处依然在发光的太阳。看上去,它的热情在一点一点消褪,在我讲完我的故事以前,它就会被城市的地平线所淹没,黑暗将以它无所不在的轮廓把太阳吞噬。黑夜啊,我暗暗赞叹,你无所不能,连阳光也不得不向你臣服。
“听完我的故事后,请务必将它原原本本地写下来。”我在藤椅里坐下,对云说,“V社的代理人M会帮你把它出版。”我的嗓音竟然恢复了它原本的醇厚。云一定也意识到了,她隔了一张方桌的距离望我,突然停止了咀嚼口中的草莓,一丝红色沿着她的嘴角流下来。
第二天我已不需离开A市,因为我遇见了我的灵感。接连几天,女人都到酒馆来找我。我品尝各色酒精的时候,她捧着《碧色传奇》坐在旁边一页页地翻,有时也在我的请求下喝几口木瓜酒。竹林里的酒馆、女人的绿眼与我的小说一起,组成了一个郁郁青翠又温暖无尽的小世界。我已知道,她和我一样渴望一个悲剧,但对有关她的其他一切,我都一无所知。
某日,她多喝了一杯白酒,我带她回到旅店房间。那一天没有雨,我们坐在窗口看夕阳时,女人的脸颊仍浮着两团浅浅的酡红。我把嘴凑近她的脸,尝到了落日的温度。后来她以她的碧眼对我发出了邀请,向我敞开身体和爱欲。
缠绵似火的时刻,我被激情驱使,停下来问她:“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在黑暗中轻笑出声,继续柔情地动作着。我又说:“我爱你,我想要记住你。”这时她才停住,想了想说道:“你可以叫我R,或者T,叫什么都没关系。”这句话被她以S国土语黏腻的声调说出来,像一个寓言。女人的面容有一多半都笼在黑夜的阴影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用双臂把她缠得更紧;和她在一起,我只要一分一秒的此刻。黑暗中,我想起火车上的偶然相遇,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此刻,或许我提前预支了来生的快乐。
结束了这次异国之旅以后,我才想起去查资料,了解了有关A市的故事。在S国的乡野传说中,这个地方叫作雨水城。相传在古早之时,这里是望不尽的山地和野竹林,林间开满了蓝色和紫色的罂粟花。每到雨季,这里的雨水比起别的地方要更为丰沛,据说它有神奇的功效,能令久病者重焕精神。很久以前,有一年,各地家庭送到山间等待被雨水治愈的一群患绝症的人们,却目睹了不知停歇的雨把美艳的罂粟花浇灌成黑色。当花瓣间流淌的汁液将这些人的身体染得漆黑如墨,他们纷纷在被灼烧的痛苦中死去,倾盆而下的大雨也无法帮他们缓解这种剧痛。因此,A市的另一别名是死亡之城。事实如何已不可考,只不过传说是这样说的。
可惜的是,身在A城的我尚未听说过这个故事,在我眼里,它的雨水和太阳,无非是我与她相遇的美丽背景。女人苍白如纸的嘴唇以及她碧蓝的十指尖,是多日之后在我的回忆中,才显示为线索。最后的那一晚,当绛红的血液从她身体各处奔涌而出时,她轻启白纸般的双唇,以微弱的声音说:“这些染病的血,却是我的生命之液。把它们收集起来,带着我,让我继续见到每天的日落吧。”
但是我已记不清楚,这是我亲耳听到的话,还是在后来的回忆里,我从她闪烁着泪珠的绿眼睛里读出的。
那一晚的气氛里,其实,我们都预感到了悲剧。是她把夕阳关在窗外,又覆上了厚厚的红色天鹅绒窗帘。女人脱下衣服,扭开暖黄的落地灯,站在床边向我示意。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我们都极尽温柔。她陷入沉默的时候,我对她讲起,在我们的母国,流传了上千年的不同版本的蓝桥故事。女人睁大眼睛看我,我知道她想问我为什么说起这件事,便告诉她:“初见时你赠我的罂粟花,让我想到蓝桥。”我打开床头的一个笔记本,拿出那朵花给她看。它已经被压得扁扁的,还留着幽蓝的光泽。
女人深邃的碧眼生起水色,良久,她问我:“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吗?你,愿意吗?”在我的双手间,她即将因巨大的痛苦和幸福而抽泣的脸,比纸还要白且脆弱。我说:“我愿意,当然。”
随着她目光的指引,我先切开了她十个指尖的皮肤。探身去尝,她生命的味道血腥而香甜。我用沾着血的嘴去亲吻她。女人卧在我怀里,双颊和嘴唇都染上了点点血色,碧绿的眼睛也荡起波浪。她好像在对我说:“我会在手腕和脖颈上为你绽放更多艳丽的嘴唇,让奔放的血液包裹你薄情的人生……”
我的确是按照她说的那样做的。我把她平放在铺了油布的床上,严密而精确地划开她的大腿、小腹、乳房、肩膀……那把锋利的刀本来是她放在我手中,现在已仿若我手臂的一部分。女人的身体逐渐打开,内部的液体涌出来,在一声声渐弱的呻吟中,她完全地向我开放。她以痛苦而完成的牺牲使我明白,我此前生命中所有的封闭与等待,都是为了目睹此时的绽放。在河流般的青绿油布上,女人的浅棕色头发散开如水藻,她身体的每一个开口都是一朵盛放在凝固的河水里的大丽花。
微黄灯光下,我眼皮跳动,俯身从那些令人眩晕的明艳花瓣上吮吸着她生命的汁液。但是当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我不得不闭上它们。我满足地意识到,这是最好的爱,不以言说来定义的爱。这个无名的陌生女人,给了我一个人能给予另一个人的最珍贵的馈赠。
最后的时刻,她的眼睛已涣散失神。她仍喃喃对我说:“我希望外面的夜空里有一朵云,它会陪你度过今后的每个黑夜。”女人还想费力说出另外一句话,但是呜咽不清,我记得她似乎是说:“山间的竹林,是一个好……”
那时我突然感到遗憾:她还没有尝过我的生命的滋味。我在右手腕的黑痣处割开一个口子,送到她唇边,可是已经晚了。女人嘴唇微张,已离我而去。我依然挤了一些血在她嘴里,然后我舔舐自己的伤口,品尝我自己的腐朽和甘甜。
女人的碧眼仍澄澈地睁着,根据它们告诉我的,我从她的衣物里找到一个大肚瓶,承接了不断从她身上向外喷涌的鲜血。她的生命之液流干的时候,我揩去嘴边的血痕,掀起天鹅绒挂帘并推开窗户,看到一朵云在暗夜里飘荡。女人薄薄的身体变得很轻,我用油布把她包好,趁着夜色,来到了城外山间的一片竹林。
将她葬在蓝色和紫色的野罂粟丛中时,拂晓的太阳正一点点爬升。阳光错过了前夜发生的事情,这时照在我脸上,在回忆里,我能看到我的眼睛里已有了淡淡的红。那天,我怀抱血红的瓶子,乘火车回到了J市。邮箱里除了我存放的东西,什么也没有。这,一点也不重要了,因为我刚刚完成了作家生涯里最好的作品,甚至不把它写出来也无所谓;以那个无名女人的生命完成的作品,我也将付出我自己的生命去一遍遍重温。我抱着盛满她香醇血液的大肚瓶,从J市搭客轮回国。
每天傍晚,夕光把天幕染红的时候,在这里,借着面前的蓝色鸡尾酒,我赶赴和她的蓝桥之约。它的味道,提醒我那个女人对我所付出的,爱的疼痛的代价。
“我讲给你听的,就是我的作品《蓝桥》,也是‘颜色传说’系列的终结篇。”我向坐在对面的云举杯致意,饮下一大口。
云目光迷离地看我,像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我摘下茶色眼镜,在吊灯昏黄的暖光下,她会在我眼里看到什么样的颜色呢?“你的眼睛——”云轻呼了一声,这是她来到这儿三天来,讲出的第一句话。她毕竟见证了无名女人以生命留给我的纪念。
“请一定要把我告诉你的这些事以《蓝桥》为名写下来,我的版权代理人M会帮你出版的。”我将一个信封交给云,又说道:“这里面是我的授权书。现在,我们之间的事情结束了,接下来是你一个人的工作了。我相信,通过你的文字,‘颜色传说’这一系列作品能够完整地抵达碧珠的读者。”
云打起手电筒,在这个晴朗的春夜离开了。夜空里唯一的一朵云,跟随着她下山的步子,与她一起离开。我和山雀站在阳台上目送她们。我真的希望,这个年轻女孩儿听懂了我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我把昏昏欲睡的山雀放入草窝,端起酒杯,走回我所熟悉的黑暗的房间,我的坟墓。杯中残余的一点蓝梦在我漫无边际的黑色坟墓里闪着幽蓝的光,我感到自己的心和手都在黑夜不见处颤抖着,而那双写满爱之痛楚的绿眸子,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这最后的蓝色鸡尾酒,是我与那位碧眼女人仅存的联系,我不知道我还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升起。
关于我,我也有点疑惑,云会写出什么样的收梢。她只能依靠想象了。
李沁云
2020年4月1~11日写于麻省伊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