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颜色”三部曲】之三:蓝桥(2)

F. W. Murnau默片《Nosferatu: eine Symphonie des Grauens》(1922)剧照六十年后Werner Herzog的有声翻拍之作里,神秘的古堡主人明确表达:“没有爱是我最不幸的痛苦。”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没过多久,在野花开遍山头的某一天,我见到了我选出的“云”。甄选笔录者的这段时间,我还不太意外地收到了M的电报,只有这几个字:“我来出。”我把电报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筐,心里叹着:他毕竟等到了,我也等到了。

         云踩着晚风来了,是我在这儿定居以来的第一位访客。为她开门时,我想给出一个微笑,但面部肌肉因长期不做表情已较为僵硬,努力了几下,我很快就放弃了,云似乎并不介意。大学生模样的云抱着一沓稿纸在阳台落座,我为她端来一壶白茶,便也握着我的一杯蓝梦坐下来。读她的文字时,我以为她应该是有一定阅历的成熟女人。自我介绍的信中,她说她的名字里恰好有“云”字,并写道:“我猜,你想找的可能是夜空里的一朵云;我名字里的‘云’,是‘子曰诗云’中的那个字,不过,我也喜欢天上的云。”这句话像诗一样打动了我。坐在我对面的云,乌黑的齐耳短发下面,有一双带着问号的大眼睛,任何人都可以将她的年轻一览无余。我略微失望,有点担心她能否听懂我的故事,但是仍决定先试试看。

         我说:“云,你心里可能已经有很多问题了。比如,我为什么找人来记录我的故事而不是自己将它写出来,出于什么原因,我要把来到这里的那个人称作‘云’,以及,我是不是碧珠,碧珠为何不是一个女人。对吗?”

         云没有说话,只点点头。我看出来,我粗粝、嘶哑的声音好像使她有些害怕。我咽下一口蓝梦,清了清嗓子,希望多讲几句之后,我的音色能稍微恢复一点。我把一张支票推过去,接着道:“这是你的酬劳,先付给你。所有的疑问,你都会在我即将告诉你的故事里一一获取答案。现在,你听我讲,把我所说的记下来就好,嗯?”

         云羞涩地收起支票,把稿纸铺开,她期待地望着我,似乎不太紧张了。我稳了稳自己,想到我鼻子上架有茶色眼镜,夜色也正渐渐把夕光挤出天幕,我不必害怕她看到我眼底的秘密。此刻,山雀栖在阳台扶栏上眺望落日,阳台上的大吊灯在茶壶和我的酒杯上都反映出暖融融的光,借着属于我的黑夜的温度,我开始了我的讲述。


         你是第二个知道作家碧珠真实样子的人,第一个是我的出版代理人M。在我们那所大学的文学系,M比我高两个年级。那时的他圆胖而憨厚——现在也是——苦于他所喜欢的女孩子甚至迎面走来都不多看他一眼。我在校园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了一首小情诗之后,M找到我的宿舍来,许给我学校礼堂的一张文艺演出门票,求我帮他给女生写情书。我的第一封情书并没达到M所预期的效果,但我们仍然一起去看了演出。后来我又帮他给不同的女孩儿写过情诗和信,真的有人倾慕于那些文字中流淌出来的情感而被M俘获芳心,她后来成为了M的太太。由于这一缘分,M对我十分感激。他这个人的商业头脑也非常好,大学毕业后,在文艺圈里摸索了没几年的时间,就创立了V文学社,签下一批被他看好的作者,红红火火地开始了他的出版事业。这期间他并没忘了我。我拿了学位,不知道能用它来干什么,只靠着继承的一点遗产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有一天,M从酒吧街的小酒馆里把我捞出来,说他不愿看着我的文学才华被埋没,要帮我找点事做。

         我醉眼朦胧地说:“兄啊,我那点小腔调,帮你写情书绰绰有余,在酒吧里应付扑上来的年轻女孩儿也还可以,出书就算了吧。社会上正在清理负能量和小情调,谁愿意公开去读一个风流鬼的自白呢?”

         M沉吟了一下,很有把握地说:“既然男人写的风流债读者不爱看,那么就让我把你打造成一个女作家吧,怎么样?你以女人的口吻去写两性故事,深入刻画一下女性心理,凭老弟你经验丰富的程度,保证受欢迎,我对你的写作水平也有信心。”

         我扑哧笑了出来,道:“真有你的!也好,横竖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做,不妨试一试。”

         “你打算取个什么笔名?”M问。

         就在那一瞬间,我好似看见一双绿眸在我宿醉的眼前一晃而过,也许是刚刚畅饮的酒精使我产生了幻觉。“就叫‘碧珠’吧,”我说,“碧绿的眼珠。”

         出乎我的意料,我以我的酒吧艳遇经历为蓝本、配以抽象的玄幻背景而撰写的处女作《南湖情事》,甫一出版便大受欢迎。M快递给我一瓶佳酿葡萄酒,卡片上写着:“祝贺碧珠女作家横空出世!”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作家生涯。与此同时,我各处去旅游、猎艳,为我的写作积累素材和灵感。我的足迹遍及世界上你能叫出名字来的大多数国家,每年有至少八九个月,我都在旅程中飘游,甚至学会了五六门外国语言。其实当女人们在我身下呻吟时,她们用的是什么语言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情欲是通用的世界语。我掌握的外语,主要用来体现我的博学多才,可以在异国美女的耳边送上动听的情话。因我英俊的外表和浑厚的嗓音而倾倒的,不仅有青春初绽的少女,也有上了年纪的女性,只要看着顺眼、时机也对,我一概不拒绝。在朝夕相处、赤裸相对的几日内,女人们会绵绵不绝地向我倾吐衷心,那就是我学习女性心理的机会。于一国停留期间,我总会租用首都城市的一个邮政信箱,上飞机归国前,我会收到写满字迹的明信片或信件。它们,都被我带回自己的工作室,用作产出言情小说的材料。

        写《南湖情事》的时候我就已发现,我竟然很享受躲在一个女作家的面具之下写作的感觉。辗转于陌生女人的怀抱中时,她们会在喘息的间歇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则轻咬她们的嘴唇,反问:“我的名字重要吗?”有些女孩儿会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说:“我爱你,我想要记住你。”女人啊,不要轻易说爱,我这么想着,随意地答道:“你可以叫我T,或者R,”我接着再以嘴覆盖上对方的唇瓣,含糊不清地说,“叫我什么都没关系,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以“碧珠”的名字鬻文为生不要紧,被评论界定义为“神秘的言情作家”自然也没有关系。我披挂着身份的假面,却在作品里抒写我最真实的情绪,不论红男绿女,事实上书里的几乎每一个角色都是我,或至少携带有我的一部分。然而没人能确切地描述我,读者不可能猜到写出这些故事的人更像书中的哪一个人物,而且除了M,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我像大海里的一颗泡沫,随时能消融在无垠的海水中。我也想象自己是阳光下雪花在树枝间的吟唱,可以无限地消失在太阳的照耀下。

        迫于M的压力,我的故事大多有快乐的结局。随着声誉日渐增长,我开始不太听M的话。那时我也已步入中年,回望自己的写作生涯,却挑不出一部自认为完美的作品。快乐的故事太轻飘飘了, 我向M抱怨过无数次。M每次都说,这是市场的要求,也是读者的期望。我看过一些来自读者的信,老实说,那些拼命夸赞我和盼望我多写同类故事的声音,我觉得都没有读懂我的作品。我期待一个具有沉甸甸重量的悲剧,并憧憬着以它来完满我的写作生涯乃至生命。

        长期的纵欲生活消耗了我的生命力。最后那几年,每当又一次从猎艳之旅回到自己的公寓,我都感到筋疲力尽,接下来的许多天,即使枯坐很久也常常写不出什么东西。搜肠刮肚之时,那些曾极其贴近过我、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向我求欢的女人们不再是鲜活的肉体,她们出现在我端坐书桌前的回忆中,反倒是不知从哪里沾染了腐朽的气息,像市场上等待出售的烂肉一般,既面目模糊又臭气袭人。而我也仿佛染上了那种气味,需要在浴池里拼命地刷洗自己。我分不清楚,先腐臭的是我还是她们。

        我知道,时候到了,我该逐渐终止以往糜烂的生活方式,去撰写真正饱含重量的作品了。我不顾M的反对,投入进“颜色传说”的写作。这个系列,我计划由三部小说组成。在《青之恋语》里,我投石问路,创作了我笔下的第一个悲剧故事:为了某种崇高的目的,一位年轻人不得不看着爱人在自己怀里死去。拗不过M的唠叨,又写了几部拥有幸福结局的言情作品之后,我才终于回到“颜色”系列未完的工作中来,写出了《碧色传奇》。

        这是作家碧珠的封笔之作,你这么年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这部小说里,我把自己想要创造悲剧的意图展现得更为明确。故事具体是关于什么,今天来不及讲了,你可以去V社,找我的经理人M拿一本慢慢读。这本书是我全凭想象创造出来的一个色彩绚丽、天地玄黄般的故事,我借人物的命运发出我自己的追问:假如爱会带来痛苦,巨大的伤痛,我们还要不要把它完成?


         这就是我所说的悲剧,我想,停下了我的故事。山雀已躲进大花盆的草窝里一声不吱,似已入睡。云还坐在我对面奋笔,我等了她几分钟。当她抬起头来,她盯着我的茶色眼镜看了一会儿。夜风轻抚我的脸,送来野花的芬芳,柔和的灯光下,我希望现在我的神情能多少带了点温柔。“天已彻底黑了,你需要走下山去坐车回城,你害怕吗?” 我问道,我的声音仍然嘶哑,像鬼魂的呜咽。云摇摇头,从书包里取出一只手电,在我面前晃了晃。

         她走后,我将杯中剩余的蓝色液体一饮而尽,关掉阳台的吊灯,缓步走进我所熟悉的黑暗的房间,我的坟墓。对我来说,漫长如时间的黑夜才刚刚开启,坟墓里是属于我的世界,我在这里久久流连,做这一方天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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