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述:身为一个低产的写作者,我对所有作品都几乎同样喜爱。但下面的文字对我的特殊意义是:它们标示了我写作历程中的巨大转折。从这个超短篇小说开始,那个在本世纪开头几年活跃在“西祠胡同”的天马行空的“白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名叫“李沁云”的作者及其笔下那个充满爱的血腥气的神秘世界。】
每天早晨醒来之前她都会见到蝴蝶。她和他第一次去看蝴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五年前吗?在城郊的一个山谷里,他指给她看漫天飞的蝴蝶。它们轻得似乎没有重量,那么多纷繁的颜色,让人看不过来。她望着它们轻轻叹气,对他说,这儿的蝴蝶这么多,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在梦中她也看不清楚蝴蝶的颜色,只看到它们的形状和不停扇动的翅膀掠过她的眼睛,然后她就在洁白的床单上醒来了。
她还记得他遇到她的那一天,她胸前有一只硕大的蝴蝶,蓝黑色的,镶着莹白的珠子。它折射出的光有一种冷冷的感觉,硕大的形状也使它丧失了优美,让人不想离它太近。而她却比这只蝴蝶温婉,完全没有进攻性。她胸前的蝴蝶被她下巴的弧度所笼罩,映在他的眼睛里,让他深褐色的眼睛泛起波澜。那只蝴蝶下面是一颗缓缓跳动的心脏,他盯着它,好像要看到那颗心——想必它该是帷幕重重的吧。那座多雨的城市那天例外地没有下雨。她跟着他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个铁门前。门上没有写着名字的牌子,门的暗绿色油漆也剥落了不少。他推门,开了,他问她,愿意进来吗?她低着头用静默回答了他。此时他掏出一块手帕给她,上面绣着字母R,也是暗绿色的。他示意她用手帕蒙上眼睛,走了进去。
她感到她走过一条铺着石子的小路,然后上了几级台阶。又走了不知多远,她跟着他进入电梯,到了这座城市的一个制高点。他扯下她脸上的手帕,让她往下看。在高楼似的塔上,她可以看清楚附近的每一个角落。时间既快又慢,还没等她好好放眼看风景,高处带来的眩晕已经使她倒在了他怀里。天霎时黑了,塔上的窗和天空的颜色连成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包括他。他的呼吸触到她脸上,她顺从地把他的气息全都吸进身体。他的嘴唇柔软、肉体洁白,当他脱下衣服,他的身体成了她唯一可以看见的事物。周围非常安静,只有她加速了的心跳还在不停发出声音。她把指甲陷入他的肉里,把头和身体向后仰,那里,一张床迎接了她和他。蝴蝶占满了她的眼睛,这时它有黄色的翅膀和透明的边缘,一直往更高的地方飞。她的头发乱了,乱发目睹着外面的天空,天空是空的。
他再次带着蒙了手帕的她走出来,天已经亮了。他和她一起去城郊的山谷里看蝴蝶。它们比她胸前的那只灿烂得多,然而它们是更加朝生暮死的东西,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来,所以就在这里获得短暂的欢愉吧。她看着它们不停地飞,满山满谷,就想到它们也终有死的那一天,而且那一天必将来得很快。他也在看蝴蝶,那时他的眼睛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颜色,让人迷恋。那真是一双令人悲伤的眼睛,她甚至觉得他的注视会加速这些蝴蝶的死亡。于是她问他,你觉得,它们和我,谁会活得更长?他细长的眼睛看向她,说,这不是由我决定的,但是,你应该爱我。她点点头,停在她胸前的蝴蝶也跟着颤动,她说我当然是爱你的,我应该爱你。
后来他只在晚上跟她见面。在那座高塔里,他的黑衣服常常让她不能把夜色和他分开。他伸出凉凉的手指,放在她的额头,她就知道,他来了。他的手有一种魔力,接触过的地方,都留下很淡的白色痕迹。他告诉她,他的手接触哪里,就等于用嘴亲吻哪里。她醒来的时候,他一定已经走了,然而她的身体越来越白得晶莹。每天都是蝴蝶,把她从夜的密不透风里唤醒。那只有绿色莹光的,只给她留下过一个影子,但她还是对它的美丽印象深刻。
有一次他带来一根琴弦。他用它弹出了一首歌,他是这样唱的:
人们远离我,唯你爱我 在安静的地方,夜色未央 把你的脚给我吧 我予你蝴蝶的歌 那痛是甜蜜的 因为唯你爱我
她拿他的手帕遮住眼睛,听完他唱歌。他在床尾弯下腰去抚摸她的双脚。从左脚到右脚,他长久地抚摸它们,一直到它们白得几乎要发亮了。她低声告诉他,你不必觉得难以决定。他的嘴角动了动,却不再说话。那根琴弦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左脚踝上,一圈圈地绕着,一圈比一圈紧。
天快亮起来的时候,他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握着她的左脚,再次唱起了那支歌。她还在塔里沉睡,即将被一只绿色的蝴蝶唤醒。在塔里,时间是用梦中的蝴蝶来计算的。她在没有尽头的时间里躺在床上回忆蝴蝶的颜色,尽管很不清晰,而且那种倏忽而逝的绿色也实在难以形容。她没再看到过他的眼睛,但她想像在某些时刻它们也会是那样的绿色。他的手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也曾抱紧他,问,你也爱我吗?他说是的。她想,或许是因为他爱她,她才得以看到蝴蝶。它们的颜色都是他爱她的证明。
时间的流动完全没有方向,它随处停下来。那天他送给她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在黑暗中,她看不清盒子里面装了什么。伸手去摸,她摸到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他扶她从床上坐起来,说,我知道你希望我证明我爱你。她不觉流下了眼泪,对他说,是啊,你知道。他拿起给她的礼物,让她张开嘴,放了一截在她嘴里,另一半在他手中。他们在这城市的制高点,远离了其他人。她的泪还在流着,模糊了她的眼睛。这时她看不清蝴蝶,它巨大的翅膀正变得和她的泪水一样透明。他的另一只手慢慢抚过她的白色面孔。他耳语般地对她说,只要一下就好了。她闭起的眼睛看到成百上千的蝴蝶向她飞过来,遮住了天空,灿烂无比。她也对自己说,只要一下就好了。
蝴蝶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得过久,它们飞走的时候,她听到砰的一声,然后她睁开眼睛,终于在晨曦中看见了他。他仰面倒在地上,血正从头部流出来。他的眼睛睁着,深灰的颜色。她爬到床边,看着那双眼睛,轻轻笑了出来。
李沁云
2007年8月写于北京
*本文标题取自于三毛的同名散文《蝴蝶的颜色》,收录于三毛散文集《雨季不再来》。
照片太漂亮了!
魔幻的诗意的故事,拍出的短篇应该是油画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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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蝴蝶是个对我具有特殊意义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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