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死”三部曲】之三:黄昏

连续三天,他都在黄昏时分穿过这片广场。广场上的落日有血一般的颜色。人们有的凝神看夕阳,有的漫步,有的在放风筝,远处还有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在画架旁作画,一轮落日占据了画面的上半部。她已经在等他了。她侧身坐在广场西边剧院的台阶上,和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他必须穿过这片广场,迎着落日,才能走向她。在黑色风衣的映衬下,她的脸显得很苍白。

         两天前在同一个地方,他看见了她。那时她蒙着一张白色面纱,然而她裸露的额头比面纱更白。他经过她的时候,她突然起身问他,你见过他吗?她的声音轻得似乎一发出就被风吹散了,不知为什么他却听见了。她空荡荡的袖口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手里攥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早已过时的运动衫,站在这个广场上。他茫然地摇头,说,我没见过他,对不起。她说谢谢,然后又坐了下去。他走过她,想从剧院旁边离开广场,但他又有点迟疑。后来他一直觉得那天不该回头,可是几步之后他就回头了,看到她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除了她的眼睛,因为她也在看他。

        时间的轨迹不可改变。他把她带回了家,在他的房间里,她摘下了面纱,那时他感到他看到了时间,它就该像她脸上生长的皱纹那样,细腻又蔓延。他突然有些感动,止不住想要亲吻那些细纹,尽管她的五官是淡淡的,好像即将从她脸上消失。他站在门边低头沉思了好久,然后开始为她画像。画布上的她有一种圣洁的神情,好像刚刚结束了一场盛大的仪式归来。她在他面前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天都快亮了,但是他的画还没有完成。他的手也酸了,可他抑制不住要把她的面影放在画布上的冲动;他想从她的头部往下继续,把全部的她展现出来。她说,你可以明天接着画。她答应第二天会在同一个地方等他。她的手里始终握着那张照片,他问她,他是谁?她没有回答,坚定地转身离开了。

        整个白天他都在半睡半醒中度过。清醒的时候他就在画架前细细端详他画笔下的她,她的脸色苍白,仿佛要完全隐入画布。他最终抵挡不了不断袭来的困倦,沉沉睡了一觉。当落日的余晖洒在广场上,他来了。他得迎着落日走去才可以抵达她所在的地方。在这初秋的天气里,黄昏的太阳光仍然是刺眼的。在阳光的照耀下,他必须睁大眼睛,以不让她从视线里消失。一步步走向她的时候,广场成了一条缓慢流动的河,引发这种流动的是他的步伐和周围的人群。也许不是走在空间里,而是在时间里行走,他想。随着他的靠近,她在他的眼睛里若隐若现。她苍白的面孔时而和阳光的金黄融为一体,时而是他眼中唯一的事物。她的衣服不如前一天那么整洁,风衣下摆的边缘被撕开了一些长长的口子,露出她的腿的更多部分。在黄昏的落日里,他觉得她的腿泛着一种好看的青色。看到他走近,她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拿那张照片给他看,问道,今天你见过他吗?他说没有,你为什么要问?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和她一起离开广场的时候,他走在她身后。她的身体薄薄的,像一片纸,可以被另一片纸轻易穿透。她衣服的下摆随着风飘动,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他突然间觉得这个广场也像一片纸,纸的平面上铺满了时间,而他们就在这时间里走动。其实时间一直不停向深夜滑去。他在画着的时候常有睡意涌来,她却始终保持同一个坐姿,没有挪动过。她告诉他,人们的白天是她的夜晚,夜晚才是她的白天。她坐在他面前的姿势和坐在广场旁的剧院台阶上一样,也许她习惯了这个姿势。过了很久之后她站了起来,在他面前解开了衣服。他的眼前突然暴露了一具苍白的身体,隐隐透着一点青色,在它中央有一个伤疤,几乎占据了她身体的横面。他犹豫了一下,握着刷子的手没有停,继续挥动着。事实上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那个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大的伤疤。在他眼里,它发出落日般的光芒。刹那间他感到自己的眼睛由于强大光线的照射而流出泪来。她一动不动,只轻轻地说,希望你的眼泪不是因为我。他颤抖的手画下了她的身体,包括那个疤痕。

        第三天的广场还是一幅安详的景象。他迎着落日走向她,人们来来往往,不知和身边的人谈论着什么。在人群的包围中,他心头涌起了一种奇妙的幸福感。到了台阶前,他牵起了她的手,柔软而冰冷。他柔声问她,你冷吗?她不说话,另一只手还握着那张照片。晚上,他的画快完成了,她的形象裸身坐在画面里。她走到画架旁边对他说,那疤痕起初是红色的,在时间里慢慢变灰,又变成了褐色。她拿出一把小刀,在左手腕割了一道口子。她让他用刷子蘸着她的血把画面里她的伤疤涂成了红色。那些多余的血,就让它变成一轮黄昏里的太阳吧,她说。于是他蘸着它,在画布上方点出了一轮落日。

         落日让他想起了广场和广场上的人群。他拉过她的手,低头在伤口处舔了起来。她的血有一种微微的咸涩味道,他把这种味道全部吞了下去。那些流到身体之外的血都是这种味道吧,他暗暗地想。她用右手抚摸着他的头,叹息道,每一个伤疤都是时间留下的,毫无例外。他抬起头之后,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她的身体不再冰冷。在他们长久的亲吻中,他反复尝到了她的血液的咸涩味道。摩挲着她苍白的身体,强烈的幸福的感觉向他涌来,他捧起她布满细纹的脸,对她说,我爱你,你也爱我吗?听到这句话,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她沉默着更加抱紧了他。

        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但是她把那张随时带在身上的照片留在了他的画架上。他走近去看,却在照片上看见了自己的脸,自己穿着一件老旧的运动衫,正站在人头涌动、旗帜飘飘的广场上。她的形象还在画布上,他突然发现他竟然忘了画出她脸上的细纹,留在画布上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的裸体,她神情圣洁,像是刚从一场盛大的仪式归来。他站在画架前,不能出声也不能移动,仿佛时间把他固定在了那里,自己独自流走了。就在这时,闹钟响了,又一个黄昏来临了,他作为画家的日夜颠倒的一天又开始了。

李沁云

2007年9月写于普林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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