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痛苦,因为时间是一双温柔而残酷的手——评维克多・艾里斯《南方》(下篇)

父亲:一个不断逃离的人,成了消失在时间里的幽灵

父亲的革命者身份在影片中从未被言明,而是通过种种细微的线索为观众所知。持续了三载的对抗法西斯主义的西班牙内战结束于1939年,并以左翼革命阵营的失败而告终。之后独裁者弗朗哥统治西班牙,直到他在1975年去世。因此,《南方》所讲故事的历史背景,正是弗朗哥政权的统治如日中天的时期。和片中的小女孩一样,观众了解到父亲这一人物的过去,亦只有通过从南方赶来参加圣餐礼的老女仆的只言片语。年轻的父亲曾有过的激荡人生,只能化作老女仆口中平平淡淡的一句总结:内战结束后,在弗朗哥治下,父亲与祖父“交换”了位置——父亲成了“坏人”。

这里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表现手法:从南方赶来参加Estrella首次圣餐礼的明明是两个人,祖母和老女仆,而且在通常意义上,祖母应是更重头的人物;但为什么,祖母除了在到达的汽车上因不确定这所房子就是父亲的家而与老女仆有过简短的对话之外,影片没有再让她开口说话?我的推测是,这两位女性各自有其象征意义:祖母的沉默是来自祖父的仍带有对抗性的讯息,而老女仆才代表了南方,她喋喋不休的亲切话语,是遥远故乡对失散在外的游子的问候。在电影里,虽然老女仆只与小女孩发生了对话,她所代表的故乡,却对父亲在革命失败后获得的创伤与虚无给出了慰问的姿态。

正如我在前面的分析中所发现的,这部电影从标题《南方》到人物本身再到人物所使用的道具都充满了隐喻意味。父亲如幽灵般的存在喻示了那场曾经发生但早已在时间里灰飞烟灭的左翼革命。他是一个深怀创伤与虚无感的失败的革命者,左翼阵营被镇压后的每一天,父亲都不得不活在来自历史与世界的敌意之中。这样一个悲剧性人物是如何应对从外面一波波压过来的敌意以及由自我内部不断涌起的虚无感的呢?从精神分析人格诊断的角度看,父亲明显是一个分裂样(schizoid)人格者,他具有分裂样个体的神秘和遗世独立的气质。观众看到,时间的缓缓滑动里,父亲先是带着母亲和小女孩在远离家乡的方向上不断搬迁,又在接到昔日情人的回信后开始从夜晚的家中消失,并且在小女孩长大后,把自己的生命终结在了黎明前的护城河岸。换句话说,在历史的重压与内心的痛苦双重作用下,这个人物先是离开了故乡,后来又逃离了家庭,并最终未发一言地离开了他自己的人生。这个神秘的分裂样人格者,他的主要心理防御方式就是不断地从真实生活向内心世界撤退(withdraw),直到把自己撤退进死亡以及死亡所代表的黑暗和静止。与“撤退”相关,分裂样个体的另一个主要特点是对与他人关系的淡漠。尽管父亲很爱Estrella,他却与她始终保持着一种隐喻义大于真实义的亲密感;而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也疏离到几乎没有。和所有其他人格类型一样,分裂样人格也是人们从不良的早期生命体验中建立并发展出来的应对外部世界的方式。分裂样人格者最初往往是为了自我的保存(self-preservation)而被迫戴上了冷漠、疏离、退缩的人格面具,但久而久之,这个面具会成为他们的自我的一部分,当他们成年后,便会主动选择与世界和他人相疏离的生活方式。深夜离家躺在不知名的小旅馆房间的那些夜晚,父亲卧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抽烟,像是感染了“活着”所带来的某种疾病。他沉默的姿态告诉我们:这是一个被世界所抛弃的人,但事实上,他也早已遗弃了全世界。

电影所表现时段里的父亲,他与往昔爱人的关系也是隐喻义大于真实义的。父亲所怀念的情人虽然是一个具体存在过的女人,但她亦象征了南方的故乡、家乡的沃土,以及祖国/国家概念当中的母性成分。革命失败给父亲带来的创伤和丧失不止一重:他不仅失去了理想、家园,也失去了爱情。正因为昔日爱人是浓缩了父亲生命中一切美好事物的一个象征符号,与爱情有关的创伤一旦被唤起,它势必牵动父亲的其他伤痛,以至于威胁到他的存在性。片中片《暗影之花》里,Irene Rios扮演的金发女被情人所枪杀,情人道,“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而她在断气前说,“可我从不知道幸福是什么”。那时,我们看见,父亲坐在影院的一片漆黑里,银幕反射在他脸上的光线泄露了他眼中的痛苦。父亲起身提前离开了电影院。那或许是第一次,父亲的存在性创痛被集中地唤起。到了阅读南方情人那封令人心碎的复信时,创伤的爆发似乎达到了一个顶点,并直接促成了父亲每晚的离家出走。

电影院里的父亲

父亲在夜间消失时去了哪里,影片没有说明。观众能了解到的是,他好像乘火车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然后把自己塞进某个小旅馆的破败房间里。而旅馆的所在地,是靠近南方还是又比女孩与父母的居住地更靠北了呢?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问题耐人寻味。旅馆房间的窗透过朦胧的蓝色光线,火车的隆隆声一下一下地回响在背景里,像是前进的历史车轮从时间的隧道中走过。这个房间里,父亲卧在窄小的床上等待时间推进到黎明,或者如影片所表现的,等待天亮前能带他回家的最后一班火车。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位诗意且神秘的革命者的容身之所吗?父亲的理想、家园、爱情以及他所有的个人历史,都已消失在了时间的通道里;在时间的行进中,还有他的位置吗?这时,父亲已经弃绝了除自己的生命以外,他在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时间;这一解读或许可以解释父亲为何每晚都要离开家。我们都知道儿童长个儿是发生在夜间的,而父亲晚上从家里消失,白天则在医院上班,如此一来,他回避掉了女儿在时间里的成长。假如他不得不目睹Estrella一天天地长大,她会不会令他想起自己已经失落在时间长廊里的南方爱人?他还能否承受在酷似自己的女儿脸上看到时间再带来一回希望、然后再一次毁灭理想?

上一部分的解读中我曾指出,父亲的那根怀表链象征了脐带,并因而代表了他和故乡、和自己过去的历史之间的联系。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留着这根表链,它是时间留给他的一点遗迹,关于他自己的过去。当女孩发现父亲不再使用这条链子,自然,这表示父亲已放弃了他与家园、理想、甚至年轻时的爱情的联系。但我们也必须要想到,在Estrella出生前,表链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父亲注视着的母亲的肚腹上),它就已经是一个残缺的物件,是一根丢了怀表的链条。因此父亲的这根表链,其实是与它自身的根部断裂开来的一段脐带。这段没根的脐带,在时间的流逝中,早已变黑、风干,失去了它原有的维系生命的意义。作为时间通道里的一个幽灵,父亲保留着它,因为它亦是他自己的象征。当他不再使用这条表链,时间停止了,他也弃绝了自己的人生,对妻子和对孩子,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幽灵般的存在。

女孩与父母居住的房子在屋顶上有一个金属的海鸥标志,这座小院也名为“海鸥”。在影片中段,我们得知,父亲很可能来自塞维利亚,因为他把给过去爱人的信寄往了那里。赛维利亚是西班牙南部一座靠海的美丽城市,那里的海岸边,一定有海鸥飞翔。自革命失败后,父亲从未回到南方,但终其一生,他一直在心底保有故乡。《南方》一片展现了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这个在时间通道里茕茕孑立的神秘而诗意的人物,只有通过影片叙事的大量留白和超量的黑夜暗影,观众才能了解他纠结、悲壮又极其痛苦的一生。

女儿:如果丧失是成长的代价,已丧失的还能否在时间里被找回?

和艾里斯的第一部剧情长片《蜂巢幽灵》一样,《南方》选择使用孩子的视角来展现一个有关时间流逝、有关历史反思的带有繁复情感纹理的故事。在前者中,主角安娜是一个比Estrella年纪还要小的女孩。内战的阴霾下,安娜在荒地的破房子里无意碰见了一个受伤的军官,那是她小小一生中遇到的除父母之外的第一个重要客体,我甚至觉得,她爱上了他。可是不久,安娜就获悉了军官的死亡。她是从父亲拿回家的怀表(又是怀表;在《蜂巢幽灵》中,怀表是军官的遗物)的音乐声和父亲的眼神里读出死亡的消息的。蕴含在无言沉默中的死亡在仅有六岁的小女孩脸上所造成的又惊又苦的神情,足以令影片所有的观者都潸然落泪。《南方》的故事里,Estrella也不得不承受了父亲的死亡。与其说艾里斯这个导演过于残忍,他总是通过小孩子的心灵世界令观众经历难以承受的痛苦情感,倒不如说,是时间实在太残酷了,我们希望它是一双温柔的手,但它抚过孩子们的时候,却有可能带了一种残忍的力量,让小孩目睹人生的真相并因此一夕间长大。

Estrella与《蜂巢幽灵》里的安娜一样,都经历了重要客体的死亡,不过跟后者不同,Estrella在父亲自杀之前很久,就被迫看着父亲一点点淡出自己的生活和他本人的生活。影片通过刻画女孩与父亲之间不同寻常的精神联结来表现她对父亲的爱。圣餐礼当天早上,父亲在教堂外打猎,女孩一度担心不信教的父亲不会出现在教堂里。可仪式临近尾声时,父亲却从暗影中浮现在教堂后部,带着他不属于世俗化的宗教世界的神秘气息。女孩身着白衣白纱——如老女仆所说,像新娘——走向父亲并抓住他的衣襟对其低语:“要是你累了,你可以出去,但是不要离开,好吗?”然后她返回仪式并自语:“他是为我才来的。”小女孩对父亲所说的那句话,是她对所爱客体的祈求:你可以对我疏离,但请留在我的生活里。在西方天主教的传统中,儿童第一次领圣餐的年龄,大约是七到八岁。按照精神分析理论,七八岁的Estrella正处在俄狄浦斯期的末尾,她大约已经处理好了与父母各自的爱恨关系并正在发展出能帮助她适应社会生活的“超我”。从教堂返家后,女孩与父亲在家人的注视中相拥起舞。这个场景中的镜头从摆在餐椅上的女孩头纱开始,随着起舞的父女二人在屋内转了一圈后,又最终定格在了头纱上。这个与新娘头饰相似的头纱向观众暗示了女孩对父亲的爱。

然而,女孩很快就迎来了她生命中的另一个俄狄浦斯三角(oedipal triangle)。老女仆和祖母离开后,Estrella意识到父亲生命中还有另一个女人。我觉得,画外音所说的“另一个女人”表面上是针对母亲而言,事实上是针对女孩自己。Estrella在父亲抽屉中发现父亲手绘的女性头像和反复写下的名字:Irene Rios。因母亲不知道这个名字,女孩感到自己成了父亲的同谋。母亲不知道这个名字很正常,因为女孩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往昔爱人已经形成一个把母亲排除在外的新俄狄浦斯三角了。以异性恋性向为前提,经典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我们每个人在世间带着性欲色彩爱上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们的异性父母,在这种爱上之中,我们也会希望同性的父母消失。然而,在俄狄浦斯期冲突慢慢展开的过程中,突然,父亲以其在夜晚的失踪而不告而别了。对Estrella,消失的并不是与自己有竞争关系的父亲过去的情人,而是爱的客体本身。在不过七八岁的年龄上,她承受了一个巨大的丧失。

笼罩在微光里的北方城市

Estrella长成大女孩后,画外音说:“当傍晚只剩一道微光时,我喜欢一个人在城市里漫步。”我们看到女孩来到影院外面,想要在海报上寻找Irene Rios。她没找到,于是感觉那个女人仿佛已从世界上消失了。女孩又来到摆着自己半身照的照相馆橱窗,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并露出微笑。情节上的这个并置说明女孩在Irene Rios身上寻找的既是父亲的过往情人,也是她自己——她希望她就是父亲那么深刻地爱过的那个女人。路上,女孩看到父亲从酒馆中走出,并且在照相馆的橱窗流连,她悄悄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的街道中。父亲在摆有她照片的橱窗前驻足,使女孩确认了父亲对自己的爱,尽管在Estrella眼里,父亲是充满神秘感的,就像那根不知来处的表链。

父亲刚刚成为消失在夜晚的幽灵后,女孩仍年幼时,为了抗议家中愈发压抑的气氛,有一天,Estrella把自己藏在了床底下,谁也找不到她。这天晚上,父亲没有离开。天黑后,父亲坐在女孩卧室楼上的房间里,她听见他以拐杖一下下地敲击楼上的地板。画外音评论道:“父亲以他的方式参与了我的游戏并告诉我,他的痛苦远远大过我的。”父亲敲击地板的沉重、缓慢的声音,像是命运/时间的脚步声,它也确认了Estrella与父亲隐秘的情感联结。

父亲在最后一次见面的餐厅里目送女孩离开

如果这个联结能一直隐秘下去——就像父亲与他的故乡、理想和昔日爱人之间的联系——父亲会活得更久吗?我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在我看来,父亲的自杀的确发生在女孩无意间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隐秘平衡性之后。女孩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谈话,发生在正举行一场婚礼的饭店里,他们坐在餐厅,却能听到隔壁舞厅里传来的婚礼乐声。有可能,父亲有意安排了与女儿在婚礼曲目中的这次见面,我想到,这是他在赴死以前最后一瞥女孩的尘世生活并提醒女儿他们之间的爱的联系。出人意料地,女孩提起了Irene Rios,问父亲,这个人是谁。父亲却否认自己认识她,不过他承认了在影院看《暗影之花》一事,并说自己“在影片结束前就离开了”。这句话像一句谶语,因为后来我们得知,父亲在生命结束前就提前离开了自己的生命。Estrella的问题,或许让父亲明白了,女儿在自己心目中并不仅是女儿,她已经接替了过去情人的角色,成为理想、故园和爱的新象征。心如死灰的父亲早已不再想望故乡,却在女儿捅破他与自己过去历史的隐秘联系之后,发现女儿心里已经种下了来自故乡的种子。由此我觉得,父亲的死不完全是他从自己生活世界里的最终撤退,这其中蕴含了一点点希望。Estrella向父亲告辞时,父亲让她仔细听舞厅传来的两步舞曲,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曾伴着这只曲子跳舞,《在世界上》。”女孩说记得。那是她的第一次圣餐礼那天在家中。餐厅里他们再次听到那首曲子,它是父亲向女儿、向整个世界的告别。

女孩从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餐厅中离去时,画外音说:“我就这样离开了父亲,把他留在窗边,听着两步舞曲,孤独,并且等待着他的命运。那时我有可能为他做得更多吗?”实际上,父亲的命运尚未完结。影片结尾,女儿带着与父亲的隐秘联结,把他的怀表链和他去世前那晚往南方挂长途电话的收据都打包进了自己的箱子,踏上了去向南方的旅程。如果《南方》能够拍出Estrella在塞维利亚的经历,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在父亲的故乡探寻往事,在时间的线性滑动中试图找回一些已经丧失了的东西。艾里斯没能拍出后续的塞维利亚故事,这对导演本人也许只是一个偶然性事件,对《南方》的观众来说,却未尝不是一种必然。南方是不可能到达的,正如人无法在时间里追回已经丧失掉的那些东西。父亲背负着失去了理想、家园和爱情的沉痛的感觉如幽灵般走完了他的一生。而失去父亲,则是Estrella不得不接受的、最为沉重的成长代价。她或许追悔,就像画外音的自问:“那时我有可能为他做得更多吗?”但她绝无可能再找回这个代价。和《蜂巢幽灵》里的安娜一样,Estrella也将带着丧失和残缺的感觉继续成长并在一生中为这种感觉进行哀悼。《南方》成为艾里斯导演未能完成的一部作品,不是由导演本人或者他的投资人所决定的;这是时间的决定,是历史的逻辑所作出的选择。

当代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是带着失落和残缺的感觉在生活,无从逃脱。与客体关系学派强调“好客体”不尽相同,法国精神分析家雅克・拉康和安德烈・格林都聚焦于“客体的缺失”,拉康指出,体验到缺失之后,主体才会明白他曾经拥有或所希望拥有的客体是什么;而格林更是以the work of the negative(大致可译为“否定性工作”,“否定性”在此是名词)的提法来论述残缺和否定性对人的自我构建的重大作用。《南方》的电影故事跟它的两个核心人物一样,是残缺的,并因这种残缺而显得真实且有力量。

    “在南方,我们的痛苦/并非由于歌唱”,多年前,当我写下这样的句子,即是为了悲悼个人生命经验里的残缺和失落。2020年春天,我遇到了维克多・艾里斯以影像呈现的《南方》,它是一首哀歌,在我心中焕发了哀恸的音符和对个人历史的汩汩追忆。这追忆里少不了时间的身影,我看不到它,但知道它无处不在。时间有一双温柔而残酷的手,它总是让我们猝不及防地面对生命中的创伤与幻灭。不过没关系,这就是人生的真相。

李沁云

2022年11月27日、12月11&18日写于器堂楼上

我们痛苦,因为时间是一双温柔而残酷的手——评维克多・艾里斯《南方》(上篇)

【自述:我能对一位创作者表达最高敬意的方式,就是为其作品认真地写一篇书评或影评了。这是一篇迟到了快三年的评论,2022年年底的我,才终于有了足够的感受力和思考力去完成杂糅了我的观影经验、我自己的人生体验以及精神分析理论的这些文字。这里我的文字除了它们表面上的意思之外,我觉得,每一个字亦都在表达一部电影作品与它的观众之间奇妙的缘分。】

你应该为我哭泣/让我在你的缝隙间/张望到白天和黑夜/在两把椅子中间/你的身体里有木头的清香/我将开口说一棵树/偶尔,我们坐在椅子上/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植入你的手/我前面的那一个/和后面的另一个/已经像秋天一样/具有了惊人的美/在南方,我们的痛苦/并非由于歌唱
                                                                     ——L.j《屋中人》(2003)

疫情初起的那个春天,在时间变得缓慢甚而凝滞的窒息感中,我遇到了西班牙导演维克多・艾里斯(Victor Erice)于1983年上映的作品《南方》(El sur)。三十七年前的光线和暗影借着DVD碟片映在我脸上,我被片中静谧的氛围、细腻的光影、简洁的对白和诗意的画外音叙事所深深打动。最为神奇的是,我发现艾里斯拍出了我在2003年的诗作《屋中人》里所表达的对“南方”一词的想象:一种语言难以触摸到的、纠结的痛苦。

在世界影坛上,维克多・艾里斯可算是一个“怪咖”。这位出生于1940年的导演,仅仅拍摄过三部长片,并且每部长片的问世时间都相隔十年左右:1973年的《蜂巢幽灵》、1983年的《南方》,还有1992年成片的《榅桲树阳光》。三部长篇电影里,也只有前两部是一般意义上的剧情片,而《榅桲树阳光》所表现的是画家Antonio Lopez面对一棵生长着并开花结果的榅桲树作画的情景,它是一部纪录片。贯穿于三部影片的,在我看来,有一个深刻的主题:时间。爱上了《南方》之后,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观看了艾里斯的另外两部长片。这位导演试图在作品中呈现时间之真义以及时间之感觉的努力,像一只温柔的手,穿过几十年的岁月,在大疫之年触摸到了我,一个完全不会西班牙语并且也不了解二十世纪西班牙历史的中国人。我意识到,艾里斯作品的基本主题便是时间,是时间之手所可能裹挟的一切(包括历史和历史的幽灵),是人们在时间的一点一滴逝去中的痛楚和其他感觉。而这个主题是超越国界的,因为它关注人的基本生存处境。所以尽管《蜂巢幽灵》和《南方》都放入了西班牙内战的背景,《榅桲树阳光》又显得相当执拗且小众,这些作品在世界范围内仍能令今天的观众为之感动。

我多年前的诗作里,那种纠结的痛苦便是因时间的流逝而来。不论是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南方》,艾里斯的视觉文本《南方》,又或我自己所写到过的“在南方”,我觉得,“南方”都是一个精神性的指涉。它自然可以有具体的所指,比如阿根廷的里瓦达维亚、西班牙南部的塞维利亚,比如中国淮河以南那些被溪流围绕的小村落。然而在文学与艺术的坐标系里,“南方”这个概念必然是对理想和家园的诗意化建构。在作家、艺术家们对“南方”这一理念进行创作之时,理想和家园大多早已远去,并为时间的通道所掩埋。因此,“南方”不仅是个地理概念,它更是一个时间的维度——它指向并且只能指向过去。如此看来,“南方”一词,本身已经包含了对过去岁月的哀悼感,而以“南方”为主题的文艺作品,不妨说,很可能便是关于已经失落了的理想和家园的一曲哀歌。

《南方》剧照:父亲的遗物

艾里斯的《南方》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或五十年代初,影片并未确切交代),几经搬迁后,小女孩Estrella与父母一起落脚在西班牙北部一座小城的郊外。父亲Augustin在这里的医院做医生,母亲则居家。女孩知道父亲来自南方,她却从未听他提起过那里。直到一个雪天,母亲对女孩提到,父亲因与祖父不和而不再回去。后来祖母和老女仆从南方老家赶来参加女孩的第一次圣餐礼。老女仆在对话中向懵懂的小女孩透露:内战结束后,在弗朗哥政权下,父亲与祖父的位置交换了,父亲成了“坏人”。女孩担心不信教的父亲不会出现在自己领圣餐的教堂里,父亲却在仪式的尾声从暗影中出现在教堂的后部,并拥抱了向他跑过来的女孩。祖母和老女仆离开后,父亲的过去进一步浮现出来。女孩无意中发现,父亲有一个过去的爱人,是一个艺名为Irene Rios的电影演员,有一部她扮演蛇蝎女配的电影正在小城上映,名叫《暗影之花》。女孩目睹了父亲从电影院离开,并跟着他来到一家酒吧。女孩从酒吧的窗外看到,父亲握笔在桌上写一封信。父亲后来收到了真名为Laura的过去情人的回信,从那时起,父亲开始在夜间从家里消失,天亮时才会从后门回家。家中的气氛愈发沉郁,作为抗议,有一天,女孩把自己藏在了床底下。母亲和女仆都找不到她,然而父亲回家后坐在楼上的房间里,以手杖一声声地敲击地板。女孩感觉自己懂得了父亲没有说出的一些话,她开始急切地盼望着长大。时间突然跳跃到1957年,女孩已经成了高中生。某天中午,父亲从学校接上女孩,带她到城里的大饭店吃了一餐午饭。在隔壁舞厅的婚礼乐声中,父亲问起与女孩正在交往的男孩子。后来女孩提起了有关Irene Rios的往事,但父亲否认自己认识这个人。女孩为了赶回学校上课,拒绝了父亲让她再留一会儿的要求。第二天的晨曦中,父亲被发现死在护城河边的芦苇丛里。女孩从父亲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张小纸片,是父亲去世前的那一晚往南方挂长途电话的收据,但号码并不是她所认识的。不久后老女仆从南方来信,女孩决定接受邀请去南方换换心情,整理行装时,她带上了那张小小的收据。

影片就在这里戛然而止,没有表现女孩的南方之行。在导演访谈中,艾里斯承认,因经费限制,他只拍出了剧本里的一小半内容,本来的计划里,女孩到了南方,还会有许多故事发生,甚至,她会遇见父亲与过去情人所生的儿子。在它自己的导演眼中,《南方》没能讲出一个完满的电影故事。可是作为一则关于时间的寓言,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已经相当完美:它所没有说出的远远大于它已经对观众讲出的;一种对于理想和家园丧失的疼痛感以及对个人历史的悲悼感,会久久地萦留在每一位与这部影片相逢的观众心里。

“时间是为我所知最公正的天使”

时间是《南方》真正的主角,影片通过多种方式对观众暗示了这一点。首先,电影的主要叙事方法是倒叙,主体叙事角度则是多年后(或许就在影片完成的1983年)女主角的回忆,然而这个成年人的形象并未在片中出现,只是作为画外音来对观众提示女孩的内心想法。其次,一些反复出现的看似表现空间的镜头,也强烈地体现出时间的安静、纵深和流动。如,女孩家门前望不到头的那条路,屋前颇具空间感的藤架,环绕着城市的小河及河水在微光中闪动的粼粼水波,父亲工作的医院里长长的走廊,还有屋顶上的海鸥铸像在四季交替中的不同形态——它在冬天被冰雪冻住,到了春天雪化时,则从翅膀上缓缓流下一滴滴水珠。与此同时,精简到几乎极简的人物对话和留给了观众大量遐想空间的极富抒情气质的画外音,也把时间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主角不容置疑地推到了观众面前。

《南方》剧照:小女孩在阁楼上找到正在“做实验”的父亲,父亲给了她这根表链。

本片中,最形象地代表了时间的事物,是那根神秘的表链。怀表是指示时间的物品,然而这是一根没有表的光秃秃的链子;缺失的表,是对影片的时间主题的重要提示。本片开场表现的已经是故事的结尾,父亲被发现失踪和死亡的那一天。字幕告诉观众这是1957年的秋天,然后一片黑暗中,窗外透过了熹微晨光,女孩的床铺在银幕上显形,狗吠也在镜头里响起,母亲与女仆的叫喊声令已经是个大女孩的主人公得知:父亲Augustin失踪了。Estrella坐在床边打开小盒子,取出父亲的表链,并在表链的微微摆动中沉默着流泪。画外音道:“那一天,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不同只是因为父亲从此消失了吗?显然不是。Estrella年纪尚小时,表链是父亲身上的“神秘力量”的象征,他曾手持这个物件在野外帮打井的人寻找水源。他也曾在阁楼上教女孩如何手持这根表链在房间里绕圈子、“做实验”,小小的表链中流淌着父女间的亲密性,并且暗暗涌动着生命的融合与传承。当父亲开始从夜间的家里消失后,Estrella发现,父亲再也没使用过这根表链:对于父亲,时间停止了。当父亲在1957年秋天的这个清晨彻底从女孩的生命中消失,对她来说,时间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什么样的,我们不得而知,因为电影没有表现女孩踏上父亲的南方故土后发生了什么。但也许可以猜到,在听到父亲失踪消息的那一刻,女孩感知到了父亲的死亡,对于她,从此,手中摆荡的表链所象征的时间,被赋予了丧失感的悲痛与沉重。

这根表链来自哪里,影片没有交代。女孩快要出生时,当它从父亲手中摆向母亲隆起的肚腹,它就已经是一根没有怀表的表链。我觉得它最初很可能是属于祖父的,不然的话,在父亲与女孩拿表链做游戏的场景中,生命传承的感觉不会如此凸显。但不论这条链子是否来自于祖父在南方的家里,它都象征了父亲和故乡、和自己过去的私人历史之间的联系。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表链的形状显示,它未尝不是脐带的隐喻;而脐带则是我们每个个体与另一个人、与这个世界最初的联结。那么怀表去哪里了呢?片中暗示,过去身为革命者的父亲,或曾在独裁政权下被关进过监狱。那块表,我想,有可能丢失在了父亲年轻时的人生风暴里。他保存着这条表链,一定是用来寄托他与家园和过去理想的微弱联系。而这根空荡荡的、丢了怀表的链子,实际上也象征了父亲所背负的沉痛的丧失感。

《南方》剧照:父亲在酒吧餐桌上给过去情人写的信

影片中段,父亲独自坐在一家餐厅里读他从过去情人——艺名为Irene Rios的女人——那里收到的回信。观众是通过这个女人的画外音了解到信的内容的。女人表达了对父亲因看到她的电影而联系她的不满,以及作为一个不成功的演员(因其只能扮演每次都在电影里被杀死的蛇蝎女)对生活的绝望及冷漠。女人说到:“时间,Augustin,是为我所知的最公正的天使。”这句埋藏在父亲过去爱人回信中的话,不妨被看作本片的点题之语。女人的这句话意在告诉父亲:我们都已经变了,都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为什么还要与我联系呢?父亲每晚从家中消失以及停止使用表链,就开始于阅读了这封信之后。那以后,我猜测,父亲不再记挂他与他过去的理想和家园之间的联系:时间停止了。

作为一部故事片,《南方》的叙事并非靠对话来推动,而是经由人物对话的极简和留白,经由丰富、微暗的光影之中所隐含的沉痛诉说。影片中没有日光美好的晴天,反而每一天都是树叶枯黄、阴云密布的秋冬季节。或许这就是作为叙事人的女孩所感知到的父亲的内心世界:冷冽且布满了重重阴霾。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这个幽灵般的人物是位失败的革命者,他身上承受了时间所能给人造成的最沉重的重量。

(未完待续)

幻影重重的世界里,那个孩子仍在无声地呼喊——精神分析为何要谈论童年

Wer, wenn ich schriee, hörte mich den aus der Engel/ Ordnungen? …

… Stimmen, Stimmen. Höre, mein Herz, wie sonst nur/ Heilige hörten …

… Aber das Wehende höre,/ die ununterbrochene Nachricht, die aus Stille sich bildet./ Es rauscht jetzt von jenen jungen Toten zu dir.

,每当我呼喊,会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声音,声音。听啊,我的心,正如惟有圣徒听见过的那样……而我听着微风里那由寂静形成的、永不间断的讯息。它此刻正从那些年轻的死者处涌向你。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一首》(这里引用的部分是我自己由德语译出)

多想要向过去告别,当季节不停更迭。/ 却还是少一点坚决,在这寂寞的季节。

娃娃《寂寞的季节》歌词

Psychoanalysis is an act of love.

Michael Parsons (2022年10月于BPSI讲座)
秋天的树

在中文世界里经常会读到对精神分析的批评论调,其中最常见的一种声音是:精神分析为什么总叫人谈论自己的童年?“精神分析叫人谈论童年”是不是一个事实,我们可以稍后再说。不过每当我在网络论坛上遇到这样的质疑,我总是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提出来,大约表明发问者对回忆和探讨自己的早期人生体验带有某种阻抗,而阻抗的存在必然意味着它所阻抗的东西会造成痛苦。确实,并非每个人都有愉快的童年记忆,我亦属于不愿回到童年的那一人群。近年来,随着大小节庆都变得愈发商业化,“国际儿童节”也成了小孩子和成年人共同的节日,每到那时,社交网站会邀请用户分享儿时回忆,而大小商户也纷纷打出“童年的气息”、“儿时的滋味”这样的广告语。这些东西里面都隐含着一个假设:童年是幸福的。很可惜,这类推广手段对我一点用也没有,因为我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的每一天,我都在急切地盼望长大。

所以尽管我可以理解,童年对某些人们意味着对父母的依赖和无忧无虑的时光,但我也不会忘记,对另一些人来说,童年的体验是人格不独立的屈辱交织着对长大的渴望以及对人生自主权的强烈向往。与第一个分析师Dr. K工作期间,我在最初两次面谈中主动涉及了一些幼年往事,然后在随后的三年半里从未再回到这个话题上来。这自然是我清醒的阻抗,现在我觉得,一周一次的低频见面频率或许也妨碍了话题再深入到人生初期,毕竟在每周只谈一次的框架里,能维持与现实生活进展的同频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自己后来的临床经验证明,其实除了在最初的评估阶段分析师可能会直接问起患者的幼年情况,其后的会谈里,这个话题一般是由处于种种叙事情境里的来访者提起的。老弗爷在《On Beginning the Treatment》一文中分享他给病人的指示时说,分析师要告诉患者:把一切你觉得该说或不该说的都告诉我,想象你是坐在火车里靠窗位置的乘客,车窗外的风景(也即病人的内心景象)你能看到而我不能,因为我在靠走道的位子坐着,请把你所见窗外的一点一滴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既然精神分析的临床过程鼓励患者“说出一切”,那么每个人的童年自然也包括在其中,况且一百多年来这一领域的理论和实践都证明了早期人生经验对人格塑形的巨大作用。这么看,我与Dr. K的对话在初始访谈过后始终没有回到童年话题上来,或许是我们的工作不够深入的一个佐证。

幼年经验对人格的塑造是我早已掌握的知识,但是直到最近,我才在训练分析当中切身体会到童年情景对个人生命的深远影响。今年早些时候,我在某国内论坛收到素不相识的网友的私信,对方谈论了自己的心理困扰,并且向我讨办法。看到这条信息,正是在我临睡前要关掉手机时。我感到气闷,并为自己的气闷而烦恼。第二天,我就跟分析师唠叨了这件事。我讲道,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我知道可以怎样有礼貌地拒绝对方的要求并建议他们在本地寻求心理援助,可头天晚上我的第一反应是生气,觉得这个人毫无界限感,不过,我明明马上要睡觉了,干嘛要对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在这么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上生气呢?我对Dr. A说:“生气可是一种强烈的情绪反应啊,在这件事上真的值得吗?于是我一面生气,一面便又因自己的气闷而自责。”分析师同时在行动和心理这两个层面给了我建议。她首先告诉我:“你不妨这么回复这个人:我很乐于帮助你,我的心理治疗收费标准是每小时二百美元,欢迎与我开始工作。”我一听就咯咯笑出了声。Dr. A这个说法里的幽默感和游戏性正是我的性格中所缺乏的(但也是成为一个分析师的道路上所必须发展出来的),而其中蕴含的边界感却可以提醒听到这话的另一方:我的服务有很高的价值,请放弃希望我通过回复私信的方式来帮你解决问题的这一期待。

在心理层面,Dr. A提示我说:“你对这样的事产生了强烈的反应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去探索和理解你生气的深层原因。”我想到生活中在一些其他人缺乏界限意识的时候,我总是会被触怒。比如说,有事想询问我的时候不直接说,而是带着吃的喝的上门,弯弯绕绕了很久之后才触及正题。我抱怨道:“每次我都以为人家是因想交朋友而来拜访,后来却发现不是。有事就直接说事嘛,为什么要拿着礼物好像朋友一样坐进我家来寒暄?我的生活里不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这是在浪费我的生命。”分析师实际上对中国文化了解不多,她也曾向我主动袒露,她只在多年前去香港出过差,此外没到过国内的任何地方。可能是对人性的深入理解和对文学、哲学的广泛涉猎使她在这样的时刻——谈话中有非常浓重的异文化色彩的时刻——仍能继续引导我把探索继续进行下去。我记得Dr. A当时问我:“这是否是农业社会的一种残余?”她接着说,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时期,邻里和熟人间必须互相帮助、甚至一起分享食物,这种模式形成了传统之后,也许仍存在于当代的中国社会里,而带着吃喝好物去拜访别人,也依然是一种普遍受赞赏的行为。我答道,没错,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就在那时,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幅画面。那是小时候刚到北京与父亲团聚不久,父母省吃俭用买了一台日本进口的三洋牌彩色电视机。由于彩电尚未普及,那时的邻里之间,即便家有电视,也通常是黑白机器。所以很自然地,晚饭后,邻居家的大人孩子都会挤在我家的电视前看节目。我脑中浮现的便是小时候彩电里放电视剧《武则天》和《西游记》时家中唯一的一个房间里人挨人挤得满满当当的场景。我讲出这一自由联想内容后,分析师突然问道:“这些邻居看完剧才走,有可能离开得很晚,是不是影响到了你睡觉,就像昨晚那条论坛消息对你的影响一样?”

我听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与Dr. A的这次面谈令我久久回味,它对我具有很重大的意义。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自己身为躺椅上的病人,自由联想可以发生得多么随机却同时也相当有机。我那天感叹“原来如此”时,也对分析师表达了这一感觉:自由联想简直太神奇了,仿佛就是“咔嚓”一下,一幅我平日根本不会回想起来的画面就蹦到了我脑海里。与此同时,分析师帮我在切近的生活时间与遥远的童年事件之间建立了联系。我发现自己还依稀能回想起五岁的自己在夜晚困倦不堪,但不得不忍耐一屋子人的声音和气味的感觉:烦躁、气愤、痛苦,但碍于父母对邻居的热情以及邻居的在场,我没办法表达哪怕一点点这种感觉。在早已离我远去的那些夜晚里,我最终是昏沉入睡了的,也许是怀着深深的无助感和无力感睡去的?这一点我无法确切地回答或去证明。然而与Dr. A的谈话向我昭示:作为成年人甚至中年人的我,很可能仍然是带着残存的幼时的无助和无力感在生活;不然的话,为何在临睡前收到陌生人对我提要求的讯息,我会立刻感到与五岁的自己不得不在电视声和人声中入睡时相似的气闷、烦躁和不平?也就是说,我知道自己已不是幼小的孩童,现在的我有能力拒绝任何我觉得不合理的要求,可是在感觉层面,每当面临相似场景,五岁时的弱小和孤立无援之感就会向我涌来。

《金刚经》警醒世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假如说,我们所见所听所感的一切都是幻象,这一个佛家说法很难令多数人接受的话,那么较为容易理解的是,那些存在于我们记忆中的画面和片段,并没有在现时间里正在发生,所以它们无非是一些影像,甚至只是一些影像的印记。在一个精神分析师的临床工作中,患者的叙事时常彷如剧场里的一层层帷幕,当我们拨开它们之后所能见到的,有记忆、有画面、有想法也有感受,所有这些内容都在来访者内心的小剧场上演,而且是反复上演着。不论是在Dr. A的躺椅上对其讲述,还是当我坐在我自己病人的头部后侧倾听他们时,我都曾有过这样的感慨:这真是一个影影幢幢的世界,它只能通过讲述者的语言和我们的现在相连通;然而人们的过去只在线性时间的意义上过去了,那个影影绰绰的世界既是幻象,也是真实的,因为它仍在影响我们现在的感受和想法。

困在那个幻影重重的世界里的,有一个孩子。五岁时已经在盼望长大的我,一定是觉得自己需要快快长大才能有“赶走”来家里看电视的邻人的力量。但遗憾的是,在我们的人生初期,力量往往需要到想象界中去占有,对稚弱的幼童来说,现实是残酷的:必须依附着父母,必须在某些时刻忍耐着生活本身,我们才能活下来。五岁时的我,或许在心里发出过没有人能听到的呼喊。那些曾坐在我五岁时家中唯一的房间里喧嚷着观看《西游记》的人们,我早已不知他们被生活的浪涛带到了何处,可他们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投下了影像。这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关于生活我觉得,没有那么多对错可言。我们能够做的是去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样?

十八岁的时候,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让我发觉,我内心似有呼喊,渴望着被什么人听到。又过了许多年,在一次精神分析谈话中,我到底是经历了有倾听者从“天使的序列”中降临的时刻,这次,她甚至来自里尔克所来自的日耳曼文化传统。我所经验到的倾听者其实不是Dr. A这个具体的人,或者说,远远大于她本人的存在,是她为我营造的、我们共同经营的一个可以在其中自由探索和讨论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那个仍被困在原地的孩子终于可以奋力拉开帷幕、穿过重重幻影向我走来,并最终经由我的口而发出她的声音。这个过程感人至深。

精神分析为何要谈论童年?我认为,如果我们尚未清晰、深刻地反省过自己的生活,我们今天的想法和感受在很多时候就都还是幼年经验的遗存。这个遗迹随着岁月的风化反而越来越坚固,在它之中,那个弱小的孩子仍在无声地呼喊,因为他/她发不出自己的声音,他/她也并不知道,困住自己的,实际上是已风干在时间里的一些影像,虚幻无比。也因此,我真的觉得,谈论童年是爱自己的表现:爱过去幼小的自己,也意识到并热爱自己身为成年人的强大和力量。尤其当人们在精神分析的设置中回忆和探索童年,这是在分析师的注视下所进行的一种呼唤爱和接受爱的行为。

精分学会刚刚结束的小学期里,某位我很喜欢的老师给了我一个非常关键的启示:每当你倾听病人的故事时都要记得,那里有一个儿童的心灵在发挥着作用。老师主要指的是当患者的讲述显得特别奇思异想时,但老师的话使我想到了更多。抑郁、焦虑、强迫、偏执、自恋、自虐……这些诊断标签并没有它们所标示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重重帷幕后的幻象世界里,那个孩子在呼喊着什么?在那个孩子的身上和心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要听,要去听。好多年前,里尔克的诗句带着哀柔却锐利的质地令人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内心的耳膜,那是我渴望被听到与倾听他人的开始。因穿过翻译的阻隔才抵达我的诗句而眼泪汹涌的那些时刻,都是生活给予我的丰厚馈赠。

李沁云

2022年11月19日写于器堂楼上

A Wish to Live, A Wish to Die*——由个人经历浅析弗洛伊德“驱力说”

We were expected on earth.

——Jean-Luc Godard电影《Hélas pour moi》(悲哀于我,1993)旁白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处,六处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愁叹忧苦,身心焦恼,如是种种,生起纯大苦聚。

——《大宝积经》

杯中残余的一点蓝梦在我漫无边际的黑色坟墓里闪着幽蓝的光,我感到自己的心和手都在黑夜不见处颤抖着,而那双写满爱之痛楚的绿眸子,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这最后的蓝色鸡尾酒,是我与那位碧眼女人仅存的联系……

——李沁云《蓝桥》(2020)

2020年早春是一个寂寞冬天的延续。新冠疫情的蔓延迅速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之相应,我的工作也全部转到线上。而那也是我独居在麻省小镇家里的半年间,我与活生生的人的接触缩减为零。除了需要定期把垃圾推到路边等待被取走,我几乎足不出户,甚至在每周四天的工作和上课时间之外,连话都不需要说。日落日升的循环中,我沉默地睡眠、进食、读书、思考、感受,在本来应有四个人居住的房子里来回走动。可我孤独的踱步无法改变时间的轨迹,春天仍不可避免地来临;空荡荡的房间里,时间也并不会比在外部世界里流逝得更快。我所发出的无声的叹息——它们只能是无声的——似乎使家里这所小房子都变得更加沉重:它像一座坟墓,重重地压在我身上。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世界各地,每天都有人因为这一新发的凶猛病毒而死去。我常常想到:为什么在此时会有新冠疫情,它是否源自我们全人类的集体死本能?那段时间里,只有通过看电影,家里才有一点生活化的音响。并非出于偶然,我观看了丹麦大师德莱叶的默片《吸血鬼》、德国导演赫尔佐格的《诺斯费拉图》,并重温了韩国鬼才朴赞郁的《蝙蝠》,我最欣赏的吸血鬼电影。我感叹于自己在这样的日子里活得像个不为人知的幽灵,也许,也像一个得不到血液滋养的吸血鬼。生命力仿佛在日复一日间汩汩流走,假若如我们优美的中文所说,每人都有一片心田,那么我的心田一定是龟裂的恶土。与此同时,我亦感到有一种力量在自己的精神领域被焕发起来,它好像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激奋地奔腾着,它来势汹汹,想要毁灭掉什么:是的,我想杀死我自己。死亡在那时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死去意味着我可以获得自己的鲜血,也意味着寂寞和空虚的完结,它甚至有可能成为我生命的最高峰。幸运的是,我对情绪的清晰感知没有走向失控,而相对清醒的自省能力告诉我:我自身的死的愿望(death wish)被新冠时期的悲剧、被我们所身处时代的集体死本能给唤醒了。

那时的我站在一个岔路口:是让自身的毁灭性力量主导生活、以至于最终加入占据了时代舞台主要位置的集体死本能,还是以仅存的生命力去扭转死亡驱力的走向、使其得到缓和与升华?2020年春天这一次,不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回面对死亡的强大诱惑力并战胜了它,但却是首次,我清醒地应用了我所理解的弗洛伊德“驱力理论”去处理这个困境。所有的积雪都消融了之后,我花了十一天的时间,写作了中篇小说《蓝桥》。与标题的浪漫、飘逸相反,这部作品其实是一个沉重、苦涩且充满身心的疼痛感的故事:当一位反社会人格的内向者遇到他觉得能真正理解他的第一个女人,他杀了她并吮吸她的血;不仅如此,他还把她的血液收集起来,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享用。为了使主人公具有我的特征,我把他设计为一个作家,而正如一切虚构作品中的人物都是它作者内心世界里的影子,《蓝桥》中心甘情愿被杀的中年女性也代表了我自己。完成这篇作品的那一晚我写得通宵达旦、几乎未眠,在自己笔下涌出的文字里,我体验到了肉身被割开的疼痛以及精神上的巨大震颤——通过写作,我既经验了杀戮与嗜血的欣悦,也感知了死亡的痛苦和快乐。也就是说,我释放了自己的毁灭性冲动;不需要真的杀掉自己,我便已获得了我的死亡冲动所向往得到的体验。当第二天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洒在我身上,我觉得,我又活了,又能继续承受着寂寞和沉默的感觉继续活下去了。

“驱力理论”(drive theory)亦称“双驱力理论”,它与“结构论”(亦即从心灵功能中划分出本我、自我、超我,也称“地形说”)共同构成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思想的重要框架。第一次世界大战使老弗爷目睹了战争对人类心灵所造成的创伤,通过治疗从战场回来的一战幸存者,他发现了“强迫性重复”(repetition compulsion)的现象,并修正了自己早期所主张的只强调力比多(libido)的(单)驱力理论,也即“快乐原则”。弗洛伊德在原有理论基础上提出了“死亡驱力”(death drive),在《超越快乐原则》[1]一书中发布了他晚期思想中这最重要的一环。在老弗爷看来,生本能和死本能都是生物性的驱动力,前者趋向于维持生命、继续成长、寻求性欲及其他需要的满足,而且也在追求这些目标的过程中和其他个体相联结。死本能则是朝着静止、重复与毁灭的方向驱动生命体的,它以生命体的死亡为最终目标,死本能的这种取向即被命名为“强迫性重复”。这两种生物驱力之间此消彼长,常常会形成冲突。

一般来说,生本能比较易于理解,那么,人为什么会在心灵中携带着死亡驱力呢?弗洛伊德将两种相反、相克的力量都定义为生物性的,也就是说,每个人自出生时起就已由生物特征决定、各自带有一定量的两种本能,没有这之外的原因了。随着对自己身上生死本能力量的体会逐渐加深,我也倾向于认为,这一现象是老弗爷发现的而不是他发明的。而且“驱力说”的内容似乎很接近佛家通过“十二因缘”所讲的“生死相倚”的观念。我们死本能中的毁灭性力量不但想让自己的生命终结,也会想杀死他人,这里的他人时常包含我们深爱着(但也有理由恨着)的客体。实际上早在1900年出版的《梦的解析》[2]一书中,老弗爷就通过探讨“亲近的人死去了”这种常见的梦中场景来解析人性。在本书的第五章,他首先分析了儿童对自己手足甚至父母的死亡愿望,然后借由案例来说明成年后对这种愿望的过度压抑可能会导致癔症。在这里弗洛伊德初步论述了“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并深刻地指出俄狄浦斯王的故事能流传千百年而魅力不衰的原因:俄狄浦斯实现了我们每个人仍保留在内心深处的童年幻想/愿望;想要杀掉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从而能够完全占有另一位父母,是普遍性的人性。

可见,我们的死亡驱力中含有丰富的信息。俄狄浦斯受命运驱使,完成了他弑父娶母的人生悲剧,然而弑父是为了与母亲融合。与此类似,所有的吸血鬼故事中都包含一个悖论:出于对爱的渴求,每个吸血鬼都被他所爱的女人的血液所吸引(因为血在吸血鬼叙事里是爱和生命的象征);为了获得爱,每个吸血鬼都忍不住把头埋在心爱之人的脖颈之间吮吸她们生命的汁液,并因而导致对方的死亡(或也化成吸血鬼),不论他是不同版本电影里的一位位德古拉伯爵,还是宋康昊所扮演的韩国天主教神父。很显然,小说《蓝桥》也是一个吸血鬼故事。我笔下的男作家主人公之所以要杀掉他爱上的绿眼女人,是因为对这个反社会人格者来说,杀死对方才能长久地拥有她,而把女人的血液一滴滴放进鸡尾酒中饮用,则是把她一点点地融合进了自己体内。我不否认这是浸润了我个人特色的婴幼期愿望/幻想(infantile wish/fantasy),而且我很清楚这位反社会人格者和这位似乎是个受虐狂的女性都来自我的本我深处。然而这种既幼稚又血腥的幻想难道不是曾经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吗?比如说,当幼童看到自己的妈妈(或其他女性)怀孕了,他们会不会觉得是妈妈把一个小孩子吃进了肚子?他们会不会以为“把对方吃进肚子”代表着爱与联结?他们会不会因而想要杀掉妈妈(或爸爸)并将其吃下肚去?我觉得这些都是有可能的。我小说的标题已经提示了对联结的渴望:“桥”的意象代表着沟通和联结。因此写这个作品的意义还在于,在跟世界日渐失去联系的时刻,我发出了我呼唤人际沟通与联结的声音。

几年前初次学习“驱力理论”时,我并没有太多特殊的感受,只觉得它是老弗爷脑洞大开的奇思妙想。可是大疫之年的这次写作经历,使我体会到了这一理论的力量。毕竟不论生本能还是死亡驱力,都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与此同时,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怀有顽强的生命力和几乎同样强势的死本能的人(这方面的内容可以在我之前的一些文章中读到,如《由白到黑,人世漫长》),也就是说,我常常会体验到极其强烈的冲突感:那儿有一个想要健康地活着、工作得越久越好、留下许多作品与成就的愿望,也有一个人生虚无、活着无非是忍受疼痛、死了该有多好的音符在发出哀婉的强音。

去年夏天,一纸医学诊断书使我发觉,我再一次受到了来自自己生命暗黑处的死亡驱力的威胁。秋天开学后,我在当时的学校并未因病而获得任何关照,反倒是先后被明知我身体有恙的两位地位崇高的老师言语攻击。我每日开车上班都会经过一个水库,由于风景优美,它其实更像一个公园,天气晴好时是人们散步和慢跑的好去处。可那段时间恰好秋冬交替,我每次经过时看着车窗外不断肃杀起来的冰冷水面以及飘进水中的枯叶,觉得这水库仿佛是蓄着我的力比多能量的“生命之湖”:它的水面一点点低下去,还将最终冰封,就像我感觉生命力在一天天地从我身上溜走。终于,第二个老师对我说了攻击性的话语之后,我想到,这样下去不行,应付疾病已经耗去了我大量的精力,这个环境不但不能帮我增长力比多,反而会将其耗竭,我必须想办法改变。后来我很快决定退学并寻求其他接受精神分析训练的机会。现在我在一个充满生命能量的新环境里学习、每天都很开心,是因为去年的那个冬日,生本能在我心里闪现了灵光。我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它。

新冠疫情在全球范围内的缓和象征着人类的集体死本能得到了控制。作为个体,我也仍然活着并孜孜不倦地工作、写作,我的力比多仍然主导着我的生命。欧文・亚隆在自传《成为我自己》中花了整整一章去谈他在进入老年后写《直视骄阳》时的想法,自身的病痛以及与死亡的趋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发现,许多病人的心灵痛苦中都掩藏着对死亡的恐惧。亚隆的出发点是存在主义哲学,作为一个非常人本的治疗大师,他关注我们作为人而活着的生存状态,以及这种状态里所蕴含的普遍化、基本性的痛苦。工作中,我也会很关注病人的死亡议题和死本能,“驱力理论”是我对个案进行思考的一个重要维度。我对死亡问题的关注与亚隆略有不同:既然几乎没有人不惧怕于死亡的临近,那么如何去理解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多少存在着的毁灭性倾向以及它所代表的死亡驱力?临床工作中,攻击力和毁灭性强大的患者并不鲜见,当他们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我该如何去以自己的生命力去帮助对方扭转他们身上的强迫性重复力量?“扭转”应该是一个长期目标,而且或许是一个带有分析师主观色彩的说法,因为改变的第一步是让我自己和我的病人们都不再惧怕潜意识里的黑暗浪潮,在我自己明白了以后也帮来访者们明白:我们内心深处存在着毁灭性的冲动是正常的,那是我们婴幼期未能满足的愿望的遗迹。尽管为了维持心理状态的健康、为了在社会里做一个守法的正常人,我们已无法直接去满足自己的婴幼期幻想,但人们依然可以通过写作、通过追求事业、通过拍电影、通过读书和探险旅游等许多其他方式来获得升华型的体验。

曾有朋友问我:“既然你已经生活得很幸福,为何还要花这么多时间去接受精神分析?”我说,因为我相信,我还可以经由深入地认识自己而活得更加幸福、更加自由。与老弗爷“驱力理论”相伴的这一段人生,并不是风平浪静的生活旅程,它其实充满令我百感交集乃至悲从中来的时刻;我知道这些时刻里,从不缺乏人性的灵光乍现。而我感恩于我的际遇:多年前母亲诞下我的那个夏日夜晚,虽然生命密码中可能写进了过多的向死本能,可我也同时带着更充沛一点的生的力量。代表着那个力量的第一声婴儿啼哭早已消失在时间的长廊里,然而这份能量仍跟随着我,并希望借由我的写作抵达阅读这些文字的你。

李沁云

2022年11月5日写于器堂楼上

*本文标题受德国作家雷马克(Erich Maria Remarque)小说»Zeit zu leben und Zeit zu sterben«标题启发。此书通行中译本名称为《爱与死的年代》,似是直译了英文版的标题:A Time to Love and a Time to Die


[1] Freud, S. (1920). 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 Standard Edition, Vol. 18.

[2] Freud, S. (1900).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Standard Edition, Vol. 4.

精神分析这件事有多难?连病人都需要先“培养”!

We’re here to experience people as a reason for love.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电影《飞向太空》(1972)旁白
这三本书算是我的精神分析启蒙读物

精神分析这条职业道路意味着对人性和人心的无尽好奇、永不间断的自我探索、面对人生真相时的勇气和接纳,以及对爱与慈悲不息的信念和追求,所以它并不会让从业者时时舒适,反而会带来数不清的、常常很艰巨的挑战。2017年春天,为了帮助自己决定是否要成为一个精神分析师,我读了三本书(见左图)。当时的分析师Dr. K说,弗洛伊德的《文明及其不满》[i]是一本易于理解的书,适合作为入门读物。可惜我身为具有宗教精神的人,感到难以接受老弗爷对宗教的质疑,也就没有读完这本书(——我推荐收集了老弗爷1909年在美国克拉克大学对公众五次演讲的《Five Lectures》作为了解精神分析的入门书;这一系列演讲的总标题是“精神分析的起源与发展”)。当然,他的出发点带有个人的历史印记,有犹太知识分子对犹太教和一神教的批判蕴含在其观点中,但那时的我并没有去思考这些细节。是Phyllis Meadow的《新精神分析》[ii]令我初步了解了精神分析的临床过程和“情感沟通”(emotional communication)的概念,也促使我选择从社工学院毕业后去其创立的学校系统地学习“现代精神分析”(我虽然已经离开这所学校并对其教学方式颇有不满,但Dr. Meadow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精神分析理论家,我所读过的她的书和文章全都充溢着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和对病人的巨大悲悯)。我读得最有兴味的一本书,则是美国记者、《纽约客》杂志撰稿人Janet Malcolm的调查纪实作品《精神分析:不可能的职业》[iii]。这本书的内容基本上是关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但读来却不令人觉得十分过时。作者的主要采访对象都来自纽约精神分析学院(NYPI,现称NYPSI),因此除了介绍弗洛伊德思想的发展、精神分析界的理论分歧、对精分疗法的实证研究、来访者的可分析性、移情与终止关系的问题,还涉及了NYPI的秘闻和八卦。读到该书所描写的分析师面临的挑战和职业性的伤害,反而愈加激发了我想要接受精神分析训练的动力: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或者至少永不言弃地接近那个真实表达、真实沟通且心灵自由的可能性,会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Dr. Meadow的书我读得很认真,
在书页上做了许多笔记。

然而通往自由和真实沟通的道路其实布满荆棘,这一点对分析师和被分析者没有什么不同。这周的临床研讨课上,做案例报告的女同学难掩兴奋之情,一时略显不安地问我们:“我太喜欢这个病人了,我的兴奋感可能都让病人觉察到了,怎么办,会不会不太好?”一时又满脸带笑地宣布:“这位患者现在出去旅行了,这两周与其没有面谈,我可是非常想念她!”同学比我年轻,本职工作是在美国最好的癌症治疗中心之一对临终病人进行心理关怀。她带有“精神科医生”的光环,却会由于自己的私人来访中有这么一位病人,愿意与她把一周两次的面谈频率调整为每周三次,而高兴得合不拢嘴:对我的同学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兆头,说明这个案例未来有可能发展为每周面谈四次的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分析个案。同学的快乐很有感染力,我为她高兴,同时也提醒自己需要继续耐心地等待愿意在我的陪伴下走入魅力无穷的精神分析世界的第一个病人出现。他/她一定会出现的。

我和我的同学们是本地精神分析学会的候选人,我们全都面临着做满三个高频分析个案才能毕业的压力。九月份刚入学,过去的临床经历就提醒了我,找被分析者会有多困难。这几年我的工作经验已经证明,在许多来访者的观念里,一周见一次都太多了。在Dr. Meadow创立的学校里学习时,我被教导要顺应甚至“加入”病人的阻抗,因此会在初始访谈时让患者自己选择他们想要什么样的谈话频次。这一做法的本意是避免高频会谈给ego脆弱的病人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却在实践中变成了僵化的教条。读者或可猜到,多数病人在面对这一选项时都会选择两周一见;甚至有的人会告诉我:我们一个月谈一次吧。直到前述做法使我在每次休假后都面临工作时间表的“崩溃”,直到我通过实践发现低于一周一次的心理治疗事实上很难有任何疗效,我才在白胡子督导的帮助下掌握了更有效的帮助来访者适应一周一次谈话节奏的方法。可是患者自发地选择低频面谈无可厚非,毕竟我们是生活在一个节奏超级快的后现代社会,快餐式饮食和购物消费、网络流行文学、好莱坞大片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流媒体推送内容都能给人提供快捷得多的即时满足,干吗还要费钱费力地往精神分析/心理治疗这种开放式结局的、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收获的事情里去投入呢?

我上面说“找被分析者”其实不够准确,因为我不可能出门去找,而只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待。我们的时代与老弗爷所处的十九和二十世纪之交的维也纳实在太不同了,那时的人们或许仍怀有一丝古典情结,现在则几乎不会有哪个需要心理服务的人会在第一次联系分析师的时候明确地告诉对方:我想要接受精神分析。反之,作为临床工作者我时常能在患者的治疗目标里听到烙印着时代精神的实用主义声音:我想要你给我提供解决情绪问题的方法,而且要快,要高效。唯一的例外可能是我和我的同学们自己身为受训者去找训练分析师的这种情况。所以,我这个才刚刚起步的分析师候选人,要怎么样才能获得第一个控制案例(亦即在认证督导师的严格督导下进行的个案)呢?

现在的训练项目甫一开学,就让我们读Howard Levine那篇关于“培养病人”的著名长文[iv],可见老师们已经预见到候选人会为“控制个案”的事情着急,并一早开出了“培养病人”的药方。由于去年上过Dr. Levine的一个为期四周的网络课程,我当时就去读了他的这篇文章,并通过他的引用信息而找到了一本特别有意思的书来读,这便是Arnold Rothstein的《精神分析技术以及分析型病人的培养》[v]。Dr. Rothstein一定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老头子,在这本书里,他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两个意思:其一,身为从业者,我们自己必须对精神分析的益处深信不疑,才能真的帮患者从这一治疗取向中获益;其二,不要想着哪个病人能一开始就投入进高频面谈,所有的个案中多多少少都含藏着开展精神分析的可能性,通过逐步的心灵工作是可能将原本无意于和不适合精神分析治疗的来访者培养成分析型病人的。这本书里讲了许多有意思的案例,似乎印证了作者的观点。阅读此书时,我仿佛看到一个对精神分析事业充满热情和忧虑的长者在讲坛上声嘶力竭地向大家布道他为行业危机所找到的解决办法。Dr. Levine的洋溢着智慧的文章进一步加深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培养病人”并不足够,为了与一个患者开展分析性的工作,还得同时把自己培养成这个患者的精神分析师:从业者首先必须具有分析性的头脑,要能够想象自己与一个具体病人进行分析性工作是怎么回事。既然精神分析的临床过程势必带来强烈的情绪反应以及浓烈的关系亲密性,那么某位特定的患者为何需要分析性的治疗?他/她将如何从(类似于一份全职工作的——这是我加的,我的真实体会)高频面谈中获益?来访者在每个具体时期的阻抗的含义是什么?

精神分析的临床过程本身是漫漫长路,绝对不可能一蹴而就,在正式开始之前,它会有一个准备时期,也是可以理解的。关于“培养病人”这件事,可以讨论的方面有很多。不过就我目前的理解来说,在这个准备时期,帮助患者发展出对分析师的充分信任——也即足够的正面移情——是非常重要的。我的训练分析师Dr. A是知名的精神分析家,即便如此,在与她工作之初,我也并不是没有犹疑。这一点并没出现在我的意识层面,却呈现于我的一个梦里。与Dr. A面谈了六次之后,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在分析师家,被请进一个不像她办公室的房间。我背对分析师坐着,长方桌子在我背后,我面向门口,听分析师讲话(课?)。分析师站在桌子后、黑板前面。她讲了一个工作案例,然后问我觉得她为什么会对病人说这些话。我答:你说这些话就让病人知道你懂了她的情绪。接着,Dr. A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首字母缩略词,由好几个词语组成,让我记住,以用在工作中。我扭头看黑板,看到第一个词是德文alles(一切)。

我们刚开始一起工作的时候,奥密克戎肆虐,大众对其了解有限,还处于严阵以待的时期,故而那时我们的面谈是在线上,我还没见过Dr. A的真人。这个梦提示我,由于对之前学校的分析师Dr. H曾因其个子矮而有过“她能否容纳我”的疑问(详情可见《从精神分析看“一切惟心造”》一文),我这时也在暗暗担心:万一Dr. A也是位小个儿女人怎么办?她到底能否以其身体(在这里是其心灵空间的象征)把我“怀上”再“生出来”?尽管有疑,同时我又很希望她能够“容纳”我,所以在梦里,我坐着而她站着,并且是站在我身后,这使她肯定比我高,而且我无法时时以目光去度量她的身高。而那个德文词则确切无疑地表明,我想要在与分析师的沟通中“say everything”,把一切都告诉她。这其实是精神分析的一个一贯目标,是每位分析师都需要帮助自己的被分析者懂得并实现的,也因此,在我的梦里,alles这个词是由Dr. A写在黑板上。

今年夏天,Dr. A休了一个月的假。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那天我觉得那五十分钟的谈话极其漫长。在分析师面前躺着,我是不好意思看手表的,但我反复在心里自问:“这次谈话怎么还不结束?这简直没完没了啊!”老弗爷在《On Beginning the Treatment》一文中论述高频会谈的必要性时曾提到过“Monday Crust”。他的工作方式是每周与病人见六次,只有星期日空出来,即便就这么一天的间隔,也会在患者已经通过六天工作裸露出来的潜意识内容里再覆上一层硬壳,何况我与Dr. A一个月的隔离呢?!我觉得那天的谈话“没完没了”,是因为我感到了无聊以及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困惑。而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大约是分析师的休假让我与其重新有了陌生感。精神分析的工作过程中,当然不会每一次面谈都让病人感到有话可讲甚至有趣、有收获,相反,枯燥和无聊的感觉也会经常袭来。虽则我经常感到我从与Dr. A的谈话中受益良多,在人格层面某些特点和生活事件的偶然性的共同作用下,我也或多或少会在分析室的躺椅上经历枯燥、无聊和漫长的时刻。后来我跟Dr. A沟通我的感想,说: “这次的体验令我明白了先帮病人建立起足够的正面移情的重要性,不然的话,碰到这种无聊、感觉不熟悉对方且需要重新适应的时刻,患者可能就要走掉了。”

我在这里所谈的种种感想,尽管是从身为病人的角度出发,但实际上也是从分析师候选人的角度,因此我常想到,对于那些不会以临床工作为职业的普通来访者来说,他们所面临的困难和挑战会更艰巨,因为他们并不是为了完成某种外部要求而必须来接受精神分析。既然精神分析这么漫长而艰难,做分析师不容易,做被分析者也许更不容易,每一个分析关系都是一对一的、不可复制且需要培养和发展的关系,为什么精神分析还存在着?为什么一百多年来它薪火相传至今未止息?为什么我和我的同学们还要学习如何掌握它?为何我们——我的同学、老师、这个领域所有的同行和前辈们以及其他那些曾因精神分析而接近了自由的人们——都对这种治疗方式怀有深深的信念感?

我很喜欢某个教室里的这一幅现代主义绘画

Lena Ehrlich的一篇讲“精神分析开始于分析师的头脑”的文章[vi]为我启发了上述问题的答案。据其所说,当分析师向一位患者推荐精神分析这种疗法时,是在他们感到任何低频治疗都无法切实地帮到病人的时候,也是在他们发现,病人对于他/她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尚未全面感知甚至有意无意地淡化处理时,这同时亦是分析师向病人投注巨大共情和接纳的过程的开始。想想看,一周面谈四五次和一周只见一次这两种工作模式相比,咨访双方的参与度和投入感都是有极大差别的。因此当一位分析师推荐精神分析疗法时,我认为,分析师是在向病人征求许可:你能允许我跟你一起来了解你最深层的痛苦吗?在某种意义上,只要人类的心灵痛苦仍然存在,精神分析这个“慢工出细活儿”的手艺人行当就不会消亡。

我与新督导Dr. J工作的内容就是发展出我的第一个精神分析个案,每周我们都只讨论同一个我们双方认为有潜力——虽然可能性还不太高——变成一周四次面谈频率的案例。最近我向她抱怨:“我一直在对这个病人进行投资,可是您看,希望越来越渺茫了,我的投资要打水漂了。”Dr. J说:“你每周过来与我讨论这个案子,付我的督导费,这自然是一笔投资。可患者却似乎越来越无法对与你继续工作有什么承诺,你的失望我可以理解。”她接下来的话是我又一次从她身上学到的关于慈悲心的生动一课:“你的失望源自于你希望这个病人成为你的控制个案,但是要记住,这是你的希望,不是病人的。不妨换一个角度来考虑你的投资收益:就像你所有其他的咨客一样,这位患者也将从你这里获益,而且由于你与我所进行的密切的督导,患者将受益非常多。你的投资是有收益的,只不过直接收益方未必是你的精神分析学业。”我听后心里生出万千感慨和感动。

正如Dr. J和Dr. A不断地帮我长养慈悲之心,我觉得,当我未来能在工作中向一位来访者推荐高频精神分析治疗时,也即是我把我从前辈们那里继承到的慈悲种子种在患者心里的时刻。这粒种子将在一段漫长而有信念感的分析关系中发芽长大,并最终以满树冠绽放的鲜艳花朵向世界宣布爱意:爱自己,爱生活,爱工作,也爱活着和死去的每一个人。

李沁云

2022年10月22日写于器堂楼上


[i] Freud, S., 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ii] Meadow, P., The New Psychoanalysis.

[iii] Malcolm, J., Psychoanalysis: The Impossible Profession.

[iv] Levine, H., Creating analysts, creating analytic patients. I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91(6).

[v] Rothstein, A., Psychoanalytic Technique and the Creation of Analytic Patients.

[vi] Ehrlich, L., Analysis begins in the analyst’s mind: Conceptual and technical considerations on recommending analysis. In Journal of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 61(6).

从精神分析看“一切惟心造”——初论临床过程里的象征化沟通

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

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

      ——《大佛顶首楞严经・卷二》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

——《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十九》

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第一》

精分学会开学在即,我作为候选人的生涯即将开始,十分开心和兴奋,已在准备第一周的讨论课。

自2016年起从未间断的个人分析使我积累了丰富的由病人的位置上体验精神分析的素材,而自我剖析的长期习惯和持续的理论学习则帮我在许多看似孤立、平淡抑或是神奇的临床事件之间建立了联系。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自我发现和认识人性的过程,令我对精神分析临床过程中的“象征化沟通”(symbolic communication)现象产生了深深的兴趣,并联想到这个现象背后或许是人生真相的一件事:我们只拥有自己所感知到的真实。

说到我的躺椅式个人分析,首先,我前后经历过的三位分析师在年龄、性别、阅历和受训背景方面都有所差别:之前的Dr.K和Dr.H都是在经过改良后的美国现代精神分析土壤中取得从业资格的,而目前的分析师Dr.A却是来自欧陆经典精神分析的弗洛伊德派。其次,他们的工作方式也有显著差异。Dr.K与Dr.H均毕业于我在2018~2021年间念博士的那所学校,他们的工作与学校的风格一脉相承,只提供每周一次的见面频率;但跟Dr.A,我必须一周四天跑到她家里去(——好像老派的分析师大多喜欢在家里见病人),每回不管有话还是没话,反正是得说点什么来填充我躺在那儿的五十分钟时间。

我与前两位分析师的工作算不上成功,然而我从不成功、未圆满的个人分析中仍是学到了许多东西。和Dr.K的关系破裂之时,我同时见着他和学校的女训练分析师Dr.H(这种做法并不推荐;那是我当时在诸种压力之下的无奈选择),于是顺势就结束了和Dr.K的工作,而把后者变成了自己唯一的分析师。我记得2019年夏天,我在Dr.H的办公室里以大段大段的独白向其陈述我与Dr.K工作失败的前因后果。我回忆起那年春天的两件小事:“当时以为是偶然,没往心里去。但现在想来,那些应该都是我对Dr.K产生了连我自己都难以觉察到的不满的信号。”我这样对柔和、亲切的Dr.H说。那是某天傍晚,走进Dr.K的办公室时,我向他抱怨:“这儿的空气怎么这么不好,能开窗吗?”分析师把窗户打开了,但春日的晚间仍然微冷,我躺在长沙发上不一会儿就感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并开始打喷嚏。因此我又问:“我有点冷了,能把窗户再关上吗?”Dr.K按我说的做了,没有说什么。当天离开的时候我却有点困惑:自2017年起,我就是Dr.K每周三晚上的最后一位来访者,每次都是早早吃完晚饭后在六点四十五分到达他的办公室;可为什么在此前的两年中我都没有抱怨过室内空气的陈腐?我不是一直都在周三的同一时刻踏入这个好多白天的病人早已在其中谈过话的空间吗?那时我的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而且我把这件事解作偶然。不过当我总结与Dr.K的工作关系破裂的原因时,另一件小事适时地浮现在了脑海里。也是同一个春天,我在Dr.K的沙发上躺下后,目光落在沙发紧靠的窗上——它覆盖着厚厚的紫红色天鹅绒窗帘。我突然想起,这是与我十几岁时父母家中卧室的窗帘相同颜色、一样质地的帘子。我皱起眉,仿佛被突然涌起的不愉快的青春期记忆给打扰了谈话的兴致,并把这件事告诉了分析师。可惜的是,Dr.K没有帮我继续探索这种感觉,正如前一次在空气质量的话题上他也没有协助我。具体到窗帘事件,比如说,在我的反思中我想到:为什么是在一起谈话了三年之后的那时那地我才突然意识到这种“不幸的相似性”?它是否意味着我对分析师所营造的分析空间(在某种程度上亦即咨访关系)的感受发生了变化,并因而象征了我对Dr.K的体验已经由正转负?

Dr.K自始至终没有帮我处理过我对他的负面感受。上面所述相对细微且相当象征化的表达不说,哪怕到了那年夏天,我因难以当面表达已经浮现在意识表层的不满而在接连两次面谈中都陷入长达整个谈话小节的沉默中时,他也没说过什么。后来随着我自己临床经验的增加,我渐渐明白了,虽然临床工作者大约都懂得,处理患者对我们的负面移情是非常重要的帮助他们改善客体关系的一个必经步骤,但令人喟叹的是,多数从业者可能还是更习惯沉溺在被病人喜欢、信任甚至爱戴的正向感觉里。其实在精神分析理论中,所有的移情都被目为阻抗,并且在神经症水平的患者身上,正面移情往往是比负面移情更顽固得多的阻抗,任治疗关系一直在“你好我也好”的表面融洽中停留,是无法推动病人在其对心灵世界的探索中更进一步的。最近我的新督导,与Dr.A同为弗洛伊德派分析师的Dr.J告诉我,临床过程中诠释患者移情的一个基本原则是:只有当病人的移情妨碍了他们的自由联想,这时候,我们才应通过适当地阐释他们对我们的移情关系来解决患者对于继续向我们进行言语表达的阻抗。(——我也想到,无论来访者是处于对分析师的正面还是负面移情,只要他们仍能将移情的感觉原原本本讲出来,那么这样的移情就是对分析工作有促进的。)我把这句话记在笔记里并用红笔加粗,而且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最后两次面谈中,Dr.K在我滑入沉默时似乎不知该说什么的漫长安静。显然,他错过了能够进行干预的最后时刻。

Dr.H尽管柔和、亲切,但似乎同样不太擅长处理我这样的病人的负面移情。这是又一段持续了三年的分析关系,其中当然有一些令我不满意的时刻。可是特别遗憾的是,由于分析师和我之间不对等的权力关系,我根本没有办法表达任何负面感受:Dr.H在我原来的学校处于非常高的管理层位置,并且在整整三个学期的时间里,我都不得不坐在她的课堂里。必须要上她教的课,这事实上引起了我极大的不满,因为这件事确实很不符合精神分析训练机构的传统规范,但我反复被学校告知:我们学校太小了,没有办法,你只能坐进你分析师的教室里去。三年之间,Dr.H偶尔会问我:你觉得我们的分析工作目前进行得怎么样?我每次都会不假思索地说:“好啊,好啊!”我不假思索的反应是一种“自保”:到了期末,我的论文和课堂表现就会被Dr.H打分,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汇报一点点负面的体验?与此同时,我还得在Dr.H的课堂上反复体会到和十几个“兄弟姐妹”一起争夺“母亲”的注意力的不良感觉;这种感觉本来也是精神分析的设置所极力避免的,不论是最初与Dr.K工作还是现在和Dr.A,我每次去到他们的办公空间都不会碰到其他病人,因为让被分析者体验到分析关系的唯一性,是促发移情和确保私密感的关键环节。这点暂且放下不谈;后来在反思中最令我痛苦的是,每当我针对工作关系说“好啊好啊”的时候,Dr.H没有问过:到底好在哪里?或,我们的关系里有没有不好的地方?

我与Dr.H结束分析工作的过程是一个略有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去年冬天,学校长期以来对我的缺乏支持以及其他矛盾点的积累达到了一个顶点,我毫不拖泥带水地决定放弃已经取得的博士候选人资格、从这所学校退学。在我看来,作为学校的负责人之一,Dr.H应当为我和其他同学糟糕的就学体验负责,至少,由于从我这儿收了三年不菲的分析费,她应为我没法在其中畅所欲言的个人分析负责任。可是在与她谈我的负面移情以前,我必须得先为我自己负责。我首先征得了Dr.H以及管理博士生工作的教授的同意,然后退出了Dr.H的临床讨论课,接着,我为我自己和分析师安排了三次结束性会谈。在那个时候,我没法去在意打了水漂的学费;身为仍对精神分析抱有信念感的新手,我必须把自己的个人分析放到最重要的位置上去处理。

那时我已并非纯粹的新人,对自己的种种感觉大都能有一定程度的觉察。最先提醒我我对Dr.H发生了负面移情的事,是去年秋天的第一堂课。一年半的线上教学之后,我们重回学校。那天我到得比较早,当Dr.H抱着资料走进教室时,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她怎么这么矮!她的身高有一米五吗?”那当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Dr.H的真人,早在疫情开始之前,我已去她的办公室与其面谈了一年多,她个子不高,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实。那么还是同一个问题:为何偏偏在那时那地,Dr.H的身高问题似乎牵动了我内心的什么东西?这时我已比与Dr.K工作时有了更多临床经验和更好的自省能力,我没有让自己轻易地放过这个问题。我意识到自己看向Dr.H因个儿矮而缺乏腰线过渡的腹部,心想:她是有孩子的,这我知道,可她是怎么以这么袖珍的身量怀孕生产的呢?那天当我站起来从Dr.H身前走过去关教室的窗时,感觉自己像个女巨人。回家后我还在想这件事,并终于明白了,我在这天第一次被Dr.H的矮小体型所烦扰,是因为我突然开始担心:她能否像母亲怀孕生产一样在临床过程中的象征意义上把我“怀上”再“生下来”?她小小的身体能装得下我这个168厘米的“巨人”吗?

实际上2019年Dr.K办公室内的气味和窗帘与2017年没什么不同,2021年Dr.H的个头也不可能与她在2019年的身高有明显变化,是我内心与他们形成的关系发生了改变,我才在2019年春天好像是猛然闻到Dr.K室内不清新的空气、第一次发现窗帘的颜色与青春期的悲伤记忆有紧密的联系,我也因此才在去年秋天突然很在意Dr.H个矮这件事。对于后者,很可能我有大量的想法和感受需要表达,却又觉得她没法容纳我内心里奔涌着的这些内容,而对其身高的在意,以具象化的方式呈现了我对Dr.H本人心灵空间“容量有限”的忧虑。这一点,我在结束性访谈中对分析师本人提起了。Dr.K在2019年春天没有针对我的象征化沟通去进一步发掘和探索我的负面移情,而对Dr.H,除了退课后的三次面谈以外,其他时间我只能自己默默分析我对她的负面感受,也因此,我并没在去年秋天的分析工作中对Dr.H表达我对其身高的体验。这些都是我前两段分析关系中的巨大遗憾。

《华严经》说:一切惟心造。我上面讲的个人分析体验,或许可以佐证这一点。哪里有绝对的真实呢?——我们只能拥有自己所感知到的真实,而这种真实是发源于心(亦即精神分析术语中的psyche)的一种感觉。就像Dr.K办公室在晚上六点三刻的气味,谁知道它到底清洁还是不洁呢?反正在2017到2018年的我的鼻子里它是好空气,但到了2019年的那个春日以及其后的每次面谈时,它在我鼻中就成臭气了。还有Dr.H的个头,我在同其一起工作的前面两年半都没有什么感觉,仿佛她“怀上”我没问题,然后去年她就渐渐地显得“装不下”我了。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在精神分析的临床工作中,分析师不能只听患者所表达内容的字面含义。在一个极端但真实的意义上,来访者不论谈论什么话题,其实指向的都是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以及其中最根深蒂固的那套客体关系模式。因此分析师务必需要听到病人语词间的象征化含义,听到他们的“心”的声音。这么说的话,精神分析师和佛教徒一样,必然是唯心主义者:假如不相信心念的广大力量,如何能帮助患者转心回意、以至于最终境随心转呢?!

曾有来访者这么问我:你能保证你对我讲的话都是绝对客观的吗?我当时回答道:“你的问题假设了一点:客观的才是好的。我觉得或许我们应先对此打一个问号。至于我在面谈中说的话,多多少少都会带一点我自己的主观性,但是假若我的带有主观性的话语能够对你起到帮助,你会听取有益的部分吗?”患者表示同意。展示了世界和众生起源的伟大的大乘经典《楞严经》,曾向我心中楔入了“见我所有”的观念。佛陀在楞严法会上对大众开示:我们的肉身存在以及身外的山河大地等种种事物其实都生发于那个具备妙有的“真心”(true mind);我们所见、所感、所身触、所耳听、所鼻闻到的,早已存在于我们的自心当中了。举个例子:一个抑郁的人看什么都是灰暗的,无论听到别人说什么,也都倾向于从负面的角度去解读。临床工作中,在患者向分析师倾诉内心事物的同时,分析师其实也在将自己人格当中健康、有助于病患的部分投注到对方身上。“一切惟心造”,听起来很玄很缥缈,但正因为心的力量如此深广,人格层面的良性变化才有可能在精神分析的过程里发生。不妨说,精神分析起效的原因之一,就是往患者的心灵世界里装入好的客体关系以及其他正面的人际体验。在我看来,“一切惟心造”表达的不仅是佛教宏大的世界观,也告诉了我们心的延展性和我们生而为人的适应力。

精神分析的工作中,患者的象征化沟通是来自他们内心的对咨访双方的提示。我们的心远远比我们的大脑聪明,在脑子能意识到一件事以前,心早就已对它清清楚楚了。而且我觉得,象征化沟通这件事在生活中也时时在发生着,只不过在一个集中的分析性的临床空间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它的轨迹。几年前,有位年轻人因害怕开车而来到我的办公室。许多问题和澄清之后,我发现这个患者其实不会开车,但对开车这件事的恐惧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日常生活。当我在象征的层面思考这个问题,我意识到,害怕开车是病人问题的表象,开车象征了对人生的掌控,而成长于控制型父母的保护下,这位患者既向往自由(如,自由地开车驰骋于自己的人生),又因担心失去父母的保护而感到焦虑。所以说,害怕开车这个症状体现的是病人心灵里的一个基本冲突:对自由的渴望和对失控的恐惧。

今年以来,在与Dr.A的分析工作中,或许是由于她放松且专注的工作状态、她作为老弗爷理论衣钵传承人的深厚功力,也由于我们每周四次面谈的高频设置,第一次,在个人分析中,我身为写作者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得到了发挥,在面谈中有过多次象征化的移情表达。某个春日当我停好汽车冲向Dr.A的办公室时,突然感到自己像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地来到山洞门口(分析师的办公室在地下,那时给我山洞之感),而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等待我的分析师则在我的感受里像一只高大的熊妈妈,而且她是棕熊,尽管Dr.A是白人。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分析师,并在自由联想中提到了《爱丽丝漫游仙境》里那只跳进山洞的兔子。Dr.A评论道:看起来,来到这里你是希望获得一场奇遇。我的个头明明比分析师高一些,但在我的感觉中,我是小兔而她是大熊,因为Dr.A明显是一位内心空间非常干净、空旷的分析师,每周有四次,她把这个空间留给我使用。还有的时候,我脑海中的自己是动画片里拟人化的学生兔,背着书包蹦进熊妈妈/熊老师的山洞,期待从这里学到技能。而最近这周,我在某天走进Dr.A的分析室时,看到一只可爱的花栗鼠在我面前跑着。我以为它会沿着往下的楼梯跑到地下室入口,但这只小动物却跳了几下就跑出后院消失了。那时我有个念头闪过:没准儿我就和这只背部有花纹的花栗鼠一样呢。Dr.A仍然是熊妈妈,我在自己的感知里却体型愈发缩小,变成了鼠类,这很有可能提示了我在分析空间内的进一步退行。

精神分析是心与心的一场奇遇,每一位患者都是带着自己的心内之物与分析师相遇,而分析师回馈以自己身上和人格里已经被治疗过的、健康且有生命力的部分。在病人能以言语清晰地表达自己感觉到了什么、想要什么、自己的爱恨和冲突之前,分析师在相当程度上都是通过来访者的象征化沟通来了解对方的。分析师听到的是病人的言辞,却需要默默地将这些言语翻译为对方内心世界里的重重影像和细语中的呼喊:我爱……,我恨……。就像Dr.A,她温柔地接下了我赋予她的熊妈妈角色,开始在一个冬暖夏凉的山洞里认真抚养一只小灰兔,不,现在是一只带着棕色花纹的轻快的小鼠了……

李沁云

2022年9月10日写于器堂楼上

“你为什么只是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浅谈临床工作中的阐释问题

我们的心灵内部也如此景,亦真亦幻。照片摄于2021年10月

         作为经典精神分析的核心技术,阐释(interpretation)也可以叫“诠释”或“解释”,在临床工作中指的是分析师将对患者想法、感受或处境的看法和理解分享给对方,以期帮助病人增加其对自身困境的认识并增长患者的自省力以及对他人和世界的觉察能力(亦即推动病人的心灵成长与成熟)。传统的精神分析工作里有一种说法,认为病人的症状会被 “interpreted away”,也就是说,被分析师为来访者提供的诠释给“解释走了”(该说法被更为当代甚至后现代的、重视客体关系或主体间性的临床流派所挑战,在此先略去不谈)。这个过程听起来很爽利,做起来却可能令咨访双方都十分困惑,是临床新手需要花漫长的时间去边实践边学习才能掌握的。阐释的做与不做、怎么做、什么时间点做,个个都是需要针对具体案例去深究的大问题,并非区区一篇文章能够解答。我这里仅就个人近几年在工作和被分析过程中的体验谈一点浅显的看法,期待与有兴趣的读者进行交流和讨论。

        最近与督导聊天,我抱怨对面办公室的同事虽然都认识我一年了,每次见我却仍然眼不错珠地紧盯着我的眼睛,“给人感觉像一个偏执症患者,难道她自己不知道吗?”我的看法是,做一个心灵领域的临床工作者,看上去越普通、越正常、越让别人感觉受欢迎越好,有利于使他人信任我们;故有此问。白胡子督导笑道:“据我观察,我们这行会吸引很多奇奇怪怪的人进来从业,你说的这种人,我也见过不少。”督导并告诫我不要轻易告诉办公楼里的同事,我是受精神分析训练的分析师候选人,“非精分流派的从业者大多会对我们感到恐惧,你说了你的训练背景,他们对你的态度往往会有很大的转折,”白胡老师说。我很同意他的说法,因为几年前我就有过亲身体会。

         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心理治疗师里也有很多人对精神分析抱着不理解甚至拒斥的态度,而且我认为,他们拒斥的原因也与通常大家的原因没什么不同,往往是出于对自身无意识幻想和欲望的恐惧。这种恐惧表现在意识层面未必是害怕的感觉,反而常常反映为对精神分析流派及其从业者的攻击。几年前我未出茅庐、在一家社区诊所工作的时候,某位比我年长的同事在一周例会上讲解她手头的一个个案。那是美国国内大选前的一年,同事不满于她的病人喜欢在面谈时谈论政治话题,忿忿地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接话,不让病人谈这个话题吧,好像也不行。”然后很突然地,她把目光转向我,说:“要不我把这个患者转介给你吧,反正你是shrink,你能够就坐那儿不发一言地听着。”同事的突然提及令我感觉受到了“突袭”。首先,shrink在美国文化中是对精神分析师及精神科大夫的蔑称,在当时诊所的环境里,大家只是知道我做心理动力方向的治疗,我本人从未宣称过自己是分析师,这位同事的话语显示,她联想得有点远。其次,刚刚开始工作的两三年里,诊所的病人确实有许多都来来走走,没有留下来与我开展长期的治疗,我从病人嘴里直接听到或从督导那里辗转听来的抱怨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你为什么只是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同事满含偏见的话的确触及了我的一个痛点。那么精神分析师,或者动力学流派的从业者们,真的是干坐着不说话吗?临床工作中的做阐释和沉默、提出诠释的时机与方式,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过程?

       在试图厘清上述问题以前,必须先在我的讨论中排除一种可能性:患者的病理使得他们“听不见”治疗师的话语。我在诊所工作期间,接待的基本上都是带着多种诊断标签的病人,其中不乏重性精神病和严重人格障碍的患者,他们混乱、原始的客体关系水平(object-relatedness)常会妨碍他们把其他人的话“听进去”。在这类病人的心灵中,尚未发展出一个“客体领域”(object field),所以他们没有清晰的自我边界感,也因而分不清什么在内、什么在外。例如,偏执的妄想症病人把源自自身的攻击性体验为来自外部,于是他们会真实地感觉到有人要来加害于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患者不但“听不见”我说什么,也同样“听不见”别人的话,或是会把听到的话解读为恶意。严重病理的患者对于治疗师“不说话”的指责很可能是他们的精神症状,而且与他们工作时,确确实实没法使用“做阐释”的干预手段,得先极有耐心地协助他们建立起心灵当中的客体领域才行。

         我在诊所的工作尽管特别艰难,可仍有少数病人是位于神经症至轻度边缘水平的谱系,那么当这部分患者抱怨我“一句话也不说”的时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这曾经是困扰了我很长时间的一个难题,因为在我自己的感知中,我不但从未“一句话也不说”,反而相比于老师们和我自己的分析师,我每常需要反省是否自己在面对病人的时候还是说得太多了。幸运的是随着工作经验和个人体验时数的不断增加,我好像初步为这个问题找到了答案:当一个临床治疗师不能向病人传达切中肯綮的诠释,那么她说出的话就很难在来访者的脑中和心里留下印记。我过去几年学习的流派是靠与精神分裂患者工作发展起来的,故而尤其强调分析师容受和理解病人情绪的功能,却弱化了对做阐释能力的培养。当我阅读这一理论、在课堂上听讲以及面对退行严重的病人时,我深深感到这个理论取向的合理性。然而当我自己独立开业去接诊一个个患者时,以及持续与学校的训练分析师进行个人分析时,我逐渐意识到,我自己以及我日常面对的许多患者都并不带有极端的精神病理,这时候就触到了原有理论的短板。

         对这一现象认识的突破口是我在原来学校的个人分析。去年秋天,我脑中突然蹦出了这个问题:既然不管我们说或不说什么、做或不做什么,患者的悲欢以及关系模式都将在咨询室内展开,那么是不是其实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分析师坐在那儿倾听病人的讲述;如果我们把一条狗放在咨询室里充当分析师的角色,是否也是可行的?督导听后肯定了我想法的前半部,却针对后一个问题说:“狗当不了分析师,因为它们没法被来访者唤起情绪而产生来访者需要它们在那时那刻所产生的感受。”当时我很认同督导一针见血、针对分析师客体功能的回答,然而我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在与学校的训练分析师Dr. H结束工作的阶段才意识到,我的前述问题并不来自于我作为治疗师的临床观察,而是我身为病人对Dr. H的负面体验。去年底和今年初,我为这段训练分析安排了三次结束性会谈。那时我问分析师为什么在长达三年的时间内都没有对我的正负移情予以诠释,甚至她几乎没有对我做过任何阐释性的工作,包括从未释梦、在我讲述自己的幻想和我的写作(——也是白日梦之一种)时从未提出探索性的问题以使对话继续深入。Dr. H的解释是,她认为我是一个领悟力很强的人,我会慢慢自己对自己的问题给出所有的阐释。如此回答并未让我满意,但继续问下去我也没能得到更有意义的答案,因为她直白地说:“我脑海里当时没有呈现任何诠释。”对于我这样一个明显并非精神病性病人的来访者,Dr. H采取了与治疗精神分裂患者时相同的重容受、不阐释的方法,我猜测这是因为她不会别的方法——她也是在原学校的培训体系中训练出来的。而也是在那时我惊奇地发现,尽管我理智上很清楚Dr. H在与我的130次对谈中说了不少话——比如说,我在诊所看诊期间受挫时,她对我的工作给过好多建议——绝对不是一言不发地沉默,但在我的感觉层面上,她似乎什么话也没有说过。这个认识令我受到震动,并使我开始进一步反思过去的某些病人对于我“不说话”的评语。我思考的结论是,Dr. H虽然并没有沉默,但她说的话主要意在表达对我的倾听和支持,这其中缺乏真正有力量的诠释性的话语,故而她与我的工作只能令我感觉获得了支持性的帮助,却没有发展出更多的领悟力和自省能力。这一定也是过去很长时间内我在工作上所犯的错误。所以,既然对Dr. H的负面移情产生后我不由自主地觉得“旁边坐一条狗也行”,与此类似,过去那些痛诉我“一句话也不说”后离开了的病人,或许也可能私下里疑惑过:“不说话”的治疗师与一条狗有什么差别呢?

         不向病人做阐释与分析师头脑中没有形成阐释是两件不同的事。我以前学习的现代分析流派,从理论上讲是要求分析师有能力形成阐释同时也有能力将其只留在自己脑中,并在持续工作的过程中不断加以检验和修正,因为退行严重的患者一般都不可能接纳以言语做诠释的干预方法。不过很可惜,在理论和方法一代代传递下来的过程中发生了偏移,导致了今天该流派训练中弱化阐释能力的倾向。在那所学校受训的最后一年,我带着惊惧的感觉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不敢”跟病人说任何带有诠释意味的话了,仿佛他们的ego全部极为脆弱,我不管说什么、怎么说都会被对方体验为受到攻击。去年春天我怀着巨大的困惑向督导痛陈这一事实。白胡子督导虽然也来自那个流派,却是坚定的老弗爷原典追随者,也是头脑非常灵活、开放的资深分析师,能拥有他作为老师是我特别幸运的地方。他用深刻的理解化解了我的不安,说:“你的感觉没错,我听不止一个学生这般抱怨过了,这的确是我们学校目前训练学生时的一个大问题,而其实几十年前我在这儿学习时并不是这样的。”督导接着告诉我:“要知道,虽然我们的流派并不把阐释作为工作中的重点能力来培养,对病人给出诠释实质上仍然是精神分析实践的核心内容。提出阐释的临床过程就像是为一个发育期的婴孩提供固体食物(solid food,我们中文语境里一般叫“辅食”)——奶汁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他们得被喂食固体食物才能健康地成长。”白胡老师的比喻十分形象,我一下子明白:恰到好处的诠释性话语就是给患者的心灵发育和成长提供必要的营养。正如婴儿长到六七个月之后,母亲乳汁里的钙和其他微量元素就无法再跟上他们身体长大的需要,当一个病人在我的办公室里度过了需要体验到理解和支持的最初阶段之后,也同样需要接收到富含心灵成长养料的阐释性内容。

        与这位督导工作的过去两年间,事实上他一直在孜孜不倦、一句一句地教我如何与患者对话并时常鼓励我“放大胆量就照这个去说”。遗憾的是,在我们一起工作的头一年多,也就是我仍在过去的学校学习期间,尽管我的大脑非常认同他讲的“大胆去说”,我的心灵却难以站到那个位置,在实际工作中,依然常常难于把我的已经经过督导肯定的诠释对病人说出口。这个现象一直到年初我与Dr. H结案、去了新的训练分析师那里才开始发生了明显改善。Dr. A是老派的弗洛伊德派分析师,做阐释是她的长项。我很欣喜地发现,当我在个人分析中经历了被给出阐释的真实过程,我终于能带着信心对自己的病人适时提出对他们的梦、症状、情绪及行为模式等等的解释了。这充分说明个人体验对临床工作者的重要作用,我觉得它的重要性应排在上课学习和督导之前,因为我们不可能将我们自己从没经验过的东西行得出来。受益于督导的反复提醒和Dr. A的 “言传身教”,半年以来,我与好几位长程来访者的工作有了很大程度的推进,患者与我都体会到成长的喜悦和畅快。

        受训不足的新手分析师确实常犯过早阐释和过度阐释的问题,但矫枉不须过正。而且即使面对ego功能较为破碎、虚弱的病人,也不应当在长期的治疗过程中完全不“喂食”诠释。用督导的话来说:“一点东西都不喂,病人会饿得慌,所以你多多少少是要给一点,尤其在他们以象征化的沟通方式对你发出心灵饥饿的信号时。”听到这句话,我就明白了与Dr. H工作的几年间,自己像一个饥饿的婴儿,虽然承担了“母亲”角色的分析师会软语安慰并喂一些乳汁,但这个婴孩所期盼的固体食物一直没有来。而那些向我抱怨“你为什么只是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的患者们,也是在通过这样的负面表达来对我“哭嚎”:“饿啊妈妈,我不想喝奶,我要米糊!”

        上述文字大致回答了我在目前阶段对于做不做阐释这一临床问题的回答,接下来再简单说一下我对如何给出诠释的看法。首先必须考虑来访者对诠释内容的接受能力,这涉及到对他们的自我功能(ego strength)、领悟力和自省力的评估。在与Dr. A的工作过程中我观察到,尽管她也常常会使用 “我不知道是不是……”(I wonder…)这类句式来传递她的想法,总体上她对我给出阐释的方式是较为直接的。我很喜欢她的直接,因为我一向厌烦别人说话拐弯抹角或矫饰文辞。对我自己的病人,在白胡子督导的训练下,只有当我确信自己解释的正确性也判断患者需要听到直接传达的力度时(比如,患者可能在某一时期需要将我体验为一个权威性的角色,或患者正在经历“破坏治疗的阻抗”),我才会以陈述句甩出我的结论。其他大多数时候,我会以问题的形式来“包裹”我的诠释,例如,“你有没有觉得……”,“是否存在这个可能性……”,“我得到了这样一种印象,你听一下我说的是否准确……”,等等。据白胡老师告诉我,这样做的好处是软化了我们的语言,一方面病人不会觉得被分析师的结论性话语所“侵犯”;另一方面,他们也获得了一个反驳我们的机会,万一我所使用的词语并不完全精确而来访者想用他们自己语言体系里的词呢,对吧?另外也有时,患者否定我提供的解释并不是因为这个解释不准确,而是由于受其防御方式所限,他们暂时难以理解和接受某些说法。我很欣赏督导老师在这种时刻的态度,他曾一遍遍对我谆谆教诲:“哪怕病人一时接受不了,假如你确信你对他们的判断是在正确的方向,你就应以缓和的方式传达你对他们的理解(这里说的是暂时令病人的ego感觉逆反的内容,亦即ego-dystonic content),多重复几次,每次给他们造成一些提醒,慢慢地他们看待自己的方式才会发生改变。”

        精神分析临床过程中的阐释,意在增加患者的觉察力、自知力和自省能力,它并不是一种语言游戏,更不是分析师随意说出口的“聊天”之语。然而它同样不单纯是一个心智训练,而是要在帮助病人情感触角持续发育的过程中增加其ego当中的自我观察和自我觉知功能。因此,过于“智识化”的诠释内容未必是理想的“营养辅食”,带着分析师本人旺盛生命力及对生活和工作的热情、饱含对来访者深度理解的诠释性话语才能获得良好效果。也因此,我觉得我们的底线是尊重和爱。怀着这样的态度去工作,必然不会对一个带有自恋特征的病人直筒筒地说“你是自恋人格”(——这属于“侵略性”极强的不恰当阐释),而是要在日复一日、周复一周甚至年复一年的对谈中启发和帮助对方去思考并谈论其有时极度自信、有时又忍不住看轻自己的情绪体验模式。来到我办公室进行精神分析式治疗的患者,已然下决心要克服对探索潜意识的恐惧以及对未知的心灵前路的踌躇,我把他们和我自己都看作精神之路上的孜孜求索者,我是他们在与我重合的一段又一段探索性的人生道路上的旅伴。

李沁云

2022年7月16~17日写于器堂楼上

从这个梦中醒来后,她长大了——对《千与千寻》的精神分析解读

《千与千寻》日文版海报

(下文的内容基本上是从几年前我为当时学校的一门“梦与象征化沟通”课程所写的期末论文翻译而来。)

         这篇文章试图依据弗洛伊德对“梦的工作”(dream work)的理论建构及其“释梦”方法来对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在2001年推出的《千与千寻》这个视觉文本进行精神分析式的细读。过去几个月里,我的孩子们(十岁的女孩和四岁半的男孩)对这部电影十分着迷,一直在反复观看。我也因而有机会在家务劳作的间隙与孩子们一同欣赏了这部影片。尽管我的观看一点也不连贯,而且是在花掉了许多天之后才得以看完整部片子,但是在这一过程中,我很快地意识到这部电影是一个相当丰富的文本,它的丰富性使它能够既让孩子入迷、也吸引了众多成年粉丝。《千与千寻》大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十岁的女孩千寻坐在汽车里和父母搬去新家所在地。他们在一个带有神秘气息、荒无人声的小镇停了车。虽然千寻最初并不想在此处逗留或探索,父母却被一个摆满熟食的空荡荡的饭馆里的香气馋到了。当妈妈和爸爸相继落座享用免费食物时,千寻继续在小镇里游荡并遇到了一个名叫Haku的年轻男孩子,神奇的是,Haku有时会变身成为一条龙。他告诫千寻她应该立即离开,因为这里不是人应该待的地方。千寻感到害怕,她返回街市上的饭店去找她的父母,却发现他们已经变成了仍在贪婪地饕餮着食物的两头猪。为了救出爸爸妈妈,千寻进入了一个被女巫“汤婆婆”所统治的魔幻的幽灵世界。她与汤婆婆签了合同,同意在一个接待动物幽灵和妖怪的浴室里工作,作为汤婆婆把她的父母变回人形的条件。在浴室工作期间,千寻从Haku那里得到了许多帮助。在浴室里,她先后接待了两位神秘的顾客。第一位是一个河神,它在浴室里源源不断地呕吐出了人类扔进河里的现代化、电气化生活垃圾。第二位神秘客人是一个没有脸的黑身妖怪,它戴着一张白色的面具作为自己的脸。这位“无脸”一边洗浴,一边饥不可待地吞下了大量的食物。千寻帮助了这两位顾客,后来她也帮Haku想起了自己在为汤婆婆工作的过程中逐渐忘记的真名:Kohaku河。当Haku回忆起他自己实际上是Kohaku的河神,汤婆婆在他身上施过的法术就消失了,接着,他帮助千寻与汤婆婆斗智斗勇。千寻在这个过程中也获得了汤婆婆的孪生姐姐钱婆婆的帮助。最终,她的父母被从猪圈里放了出来。千寻与Haku道别之后,按照他的指示走过了一条黑暗的通道,再见到阳光的时候,她也看见了已经重回人形的爸爸妈妈。父母完全不记得在汤婆婆的魔法世界里发生的人和事,他们催着千寻赶快上车。然后他们一家又上路了。

         在本文接下来的部分,我首先会将千寻神奇的、梦魇般的经历作为一个做梦的过程来分析,并将千寻梦一般的经历解读为在她的人生发展阶段她所面临的必要的“成长任务”(maturational task)。之后我会探讨这部电影本身作为一个梦对于观众的含义,以及我本人作为一个观众是如何在对我有意义的方向上为这部电影建构意义。

成长过程作为一个梦

         从上面的故事梗概中可以看出我的孩子们为什么总在观看这部令人着迷的电影时,时而骇然,时而激动。然而当我们仔细地检视这部影片,便能发现千寻的奇遇跟做梦的体验十分相像,而且这样的一个梦包含了主人公这个十岁小女孩的无意识冲突及愿望。

         影片中的一些细节向观众暗示了千寻的历险其实是一个梦。初次来到汤婆婆的魔法世界时,千寻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渐渐地变得看不到了。她感到害怕并提醒自己“这一定是个梦”。影片结尾处,父亲和母亲全都想不起来在搬家途中刚刚发生了什么,这亦提示我们,千寻的奇妙经历有可能是一个梦或白日梦。

         千寻梦境般的奇遇带有弗洛伊德提出的“梦的工作”四大基本特征中的三个特征:象征/表现化(representativeness),转移作用(displacement),以及压缩化(condensation)(——“梦的工作”的另一个特征是“二级加工”[secondary revision])(Perelberg, 2000)。本片最明显的梦的特征,我认为,是将千寻父母的贪婪性格在一个令人感到视觉上震惊的场面中表现出来:妈妈和爸爸浑然不觉自己已变成了猪,仍在呼哧呼哧地狼吞虎咽。转移作用是千寻故事里的另一工作机制。在与汤婆婆签订合同时,汤婆婆拿走了千寻的姓氏以及她名字里的一个字,于是“荻野千寻”变成了“千”。汤婆婆也对Haku做过同样的事,可能对她手下的所有幽怪工人,她都是这么做的。作为人们名字的能指,名字是身份的同义词;这个故事里,名字代替了身份,此为梦的转移机制。在千寻的历险中,她一面努力不忘记自己的真实姓名,一面帮助Haku记起了他自己的名字。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梦亦是关于对个体身份的找寻。

        “梦的工作”的压缩化的特点在千寻的遭遇中稍显隐匿但仍然留下了一些痕迹。父母变成猪后,千寻初涉魔法世界,这时Haku告诉她,她应该让汤婆婆给她一份工作,因为假如不工作的话,她就将变为一个动物精怪。因此这里有这样一句潜台词:一个人必须工作才能成其为人。我的观点是,汤婆婆的浴室代表了现代社会的资本逻辑。两个神秘客人之中,“无脸”的出现给了观众一点线索,使我们能够明白它象征了现代人通常模糊不明的身份感。而第一个客人,那位无法自制地不停呕吐的河神,它吐出来的家具、装饰品以及家用电器等等,提醒了我们现代化历程中人类对自然环境所造成的巨大冲击。因此汤婆婆的浴室是成人现代世界的一个浓缩化了的存在形式。然而,仅有十岁的千寻却为了自己的父母而不得不被迫进入这样一个世界。她必须快速长大,可是她也对成人世界的复杂性感到忧惧和困惑。

         我的上述分析表明,千寻梦的主题是成长。根据爱利克·埃里克森 (Erik Erikson,1963)所定义的人生中的八个心理-社会性发展阶段,千寻此时的成长任务包括建立对自我和身份的意识。幸运的是,千寻通过做这个复杂的梦,成功完成了这一任务,尽管最初,她对于长大是抗拒的。千寻一开始非常坚决地拒绝进入荒镇,很快又不断地催着父母赶快离开;对于展开这个梦的拒斥,完全可以阐释为她对长大的抗拒。但是最终,千寻需要长大,因为在这个梦里,她得保护变成猪的爸爸妈妈,以免他们被汤婆婆及其浴室的客人吃掉(汤婆婆和她的浴室显然象征了资本主义凶残的力量和规则),还得帮他们重新恢复人形。在影片展示的梦一般的奇遇中,这就是千寻必须长大的理由。可是影片结尾当千寻与父母再次坐上小汽车驶往新家时,爸爸问她:“你是不是还在害怕即将到来的变化:比如新家、新学校?”正如我们所见,千寻对于新环境的忧惧事实上可能是她需要成长、需要开始一个寻求身份的人生旅程的原因:她必须适应环境的变化,这个孩子没有别的选项。千寻的害怕也造成了她的梦般历险中的一个核心冲突,这个冲突是以抗拒长大的形式出现的。

《千与千寻》剧照:千寻和“无脸”踏上寻找钱婆婆的路,车上的乘客亦是面目模糊、身份不明的现代人。列车上的这一幕令我想起朴赞郁《老男孩》中女孩变为巨型蚂蚁的地铁情节。二者都蕴含了对当代生活的批判。

        电影的其他一些方面也足以佐证千寻的奇遇是一个梦。首先,正如弗洛伊德(1933)认为梦通过视觉符号表达做梦者的潜隐想法,在《千与千寻》中,千寻的内在挣扎被表现为一个栩栩如生且戏剧化的故事。整部电影都带着成长的需要和对长大的拒绝之间的张力。起初,千寻是出于一种她难于形容的强烈的恐惧感而不愿进入(紧接着是不愿留在)路途中的荒镇。这个恐惧感对应了千寻对于她和父母所要搬入的那个新环境的焦虑。之后在影片中,长大对千寻又意味着她得离开Haku,她人生中的初恋。尽管有着种种挣扎,千寻最终完成了她的成长任务:她身上的生命力赢了。根据弗洛伊德(1917)论述梦的象征意义时所说,人们在梦中所见之水往往代表了羊水;那么汤婆婆的魔法世界周遭的海水以及她浴室内常在的巨量的水很可能都意味着千寻的历险记带有重生/成长的含义。其次,千寻梦般的经历包含了不止一个“无意识愿望“(unconscious wishes)(详见弗洛伊德,1900)。这其中有千寻希望自己(贪婪的?)父母消失(这样她即可感到独立)的愿望,也有她在一个新的、未知的、可怕的世界中存活下来的愿望,并且尚有一个愿望是找到一个除父母之外的新的“爱的客体”(love object)。所有这些愿望都以被修改/扭曲了的方式表现出来,并且全部在千寻的故事当中得到了实现。这里体现了弗洛伊德所说的梦的“满愿”(wish-fulfillment)功能。

         《千与千寻》中小主人公的历险对她是一场噩梦,对任何儿童也都会是一个噩梦。但为什么千寻这个小女孩需要通过一段噩梦般的遭遇来长大?这个梦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极其有可能造成创伤,并且影片似乎向观众暗示千寻的确经验到了“成长创伤“(developmental trauma; van der Kolk, 2005)。透过成长创伤的棱镜来看待这个电影故事,不难解释为何千寻的父母完全不记得他们变成猪期间的任何事:爸爸妈妈对噩梦的无法追忆,或许说明了他们对自己作为“不完美的父母”是缺乏认识的。不是吗,有几个在孩子身上造成成长创伤的父母能真的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孩子身心的影响呢?在本文的下一部分当中,我将继续讨论成长创伤的话题。

《千与千寻》剧照:千寻与Haku分别的时刻

观者与千寻之梦的关系

         我很想谈一谈含藏在上述对千寻之梦的个人化解读中的我与这个梦之间的关系。这学期在这门课上,我们不断地讨论在试图理解和诠释一个梦的过程中对梦之含义的建构,我们的学习也涉及了“自由联想”(free association)作为理解梦的一种方式是如何为这种建构提供了语境(Movahedi, 2012)。前文当中我对这个电影文本所作的精神分析式阐发,可以说是我本人的自由联想,或者按照Berman(1998)所述,是我对千寻之梦所产生的移情。而且我能从中看出长大和成长创伤的主题来,这绝非一个偶然的发现。

         《千与千寻》里的历险之梦,影片的创作者宫崎骏(身兼编剧和导演两职)为电影所赋予的含义,以及观众感受到和创造出来的意义,共同构成了星群般汇集在一起的一个意义宇宙。电影作为一门艺术本身的梦般或催眠般的性质(Berman, 1998)不仅存在于观众的体验里,也适用于创作者将其奇思妙想实施出来的过程,尤其因为《千与千寻》是一部以宫崎骏的手绘图像为视觉蓝本的电影,它的几乎所有内容都来自于宫崎骏本人的想象。影片中亦有并非来自想象的人物形象:千寻一家三口都有真人作为卡通形象的原型。在关于本片的纪录片中,宫崎骏透露道,千寻的外形来自于他邻居家中的十岁小女孩。因此这个真实的小邻居是宫崎骏的梦之工作的“白日残余”(day residue; Langs, 1971)。而这部电影则是宫崎骏对他自己产生的一段幻想或一个梦的讲述,它既是一个“显性梦”(manifest dream; Pulver & Renik, 1984),也是一种相当主观的叙事。与此同时,这部电影——或更确切地说,这部电影种所包含的梦——对我这个观众造成了“回忆残余”(recall residue; Langs, 1971)的效果,使我想起我之前的一次梦样的经历。

         2017年的某个秋日,我在附近的室内泳池游泳,一边游一边产生着一些散漫的思绪。当时我似乎进入了一个类似于“动禅”(moving meditation)的状态并经历了某种“顿悟”。游着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在人的一生中,一定存在着三个普遍性的创伤时刻:

1) 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并非自己理想中的父母时;

2) 当一个人发现他/她无法与自己的“真爱”在一起时(“真爱”通常是一种主观感受并且这个客体到底是谁也可能随着时间而变化);

3) 当一个人觉察到他/她似乎永远不能变成他/她一直想成为的那个自己时。

我还意识到,这三个创伤性的时刻分别对应了早期客体关系、(狭义上的)亲密关系,以及个体与自身的关系。而上述想法在我脑海中形成的时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梦样的经历。观看《千与千寻》的时候,泳池中的那个时刻清晰地从记忆中浮现出来,使我得以看到:千寻的噩梦始于目睹她父母的贪婪,亦即他们的不完美之处。这对千寻一定是创伤性的,它也是我们的小主人公在影片中经历的第一个创伤。不久以后她便经历了第二个创伤,那是当她必须与留在精怪世界中的Haku道别的时刻。这也是我在上面提及的第二个普遍性创伤,因为在东亚文化中,一个人的初恋经常是非常重要的也常常被认为是他们的“真爱”,尽管这种感知与所谓的“客观事实”不一定有关。这是我从中日韩三国的影视文化中得到的一个一般印象。对千寻来说,第二个创伤发生在她从梦中“醒来”的时刻。这一点非常值得提及,因为“醒来”意味着千寻现在对于在新环境中和她的父母一起展开新生活已经准备好了。这个时刻也同时表明,千寻已经处理好了人生中的前两个创伤,她将要踏上新的人生旅程并将面对第三个普遍性创伤(或者可以说,“长大”过程中必经的第三个挑战)了:如何成为她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对千寻、对这部电影的观众、也对每一个人来说,这都可能是将持续一生的成长历程。因此,千寻及父母在影片开场和最后一个镜头中驶于其间的那条路是极富含义的:它不止是一条路,它象征了我们的人生。

         如上所述,我把千寻的故事看作现代性语境下的一则成长寓言。正是这个现代性语境推动了十岁的千寻去面对找到一个身份的人生挑战,因为在埃里克森 (Erikson,1963)原本的定义中,这个具体的成长任务是在十二岁左右才开始发生。作为一个住在当代日本的早熟的孩子,千寻在十岁上已经面临了身份问题所带来的应接不暇的创伤性体验,例如拯救她的父母——意味着在心中放弃她所抱持的父母的理想形象——以及与初恋分别。对于千寻,所有这些痛苦的经历都以一种浓缩且加速的形式作为梦而发生。在影片中,我开心地看到千寻这个小女孩能够成功地应对这些人生挑战。和我的孩子们相比,我应该是从《千与千寻》中获得了稍有不同的东西,可是我确信,这部作品里最打动我和我的孩子们以及世界各地观众的,是它的成长主题和宫崎骏以极具创造力的方式呈现的梦般历险。

         这部电影的丰富性决定了我与它的关系尚未完结,在我继续我自己的人格成长的过程中,新的意义一定还会被创造出来。对于我或其他任何喜爱这部影片的观众,意义自然是发源于一个关系矩阵。这个矩阵中细密交织着的关系不仅包括该电影作品、影片/梦的创造者以及观众之间的关系,而且还包括了观者的客体关系、亲密关系,以及与自我的关系。

李沁云

2020年1月初写于器堂楼上

参考资料:

Berman, E. (1998). The film viewer: From dreamer to dream interpreter. Psychoanal. Inq., 18: 193-206.

Erikson, E. H. (1963). Childhood and society (2nd ed.). New York: Norton. 

Freud, S. (1900). The psychology of the dream processe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pp. 547-660). New York, NY: Avon Books (1998). 

Freud, S. (1917). Symbolism in dreams. In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S.E., 15: 149-169. 

Freud, S. (1933). Lecture XXIX: Revision of the theory of dreams. In 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pp. 8-37). New York, NY: Norton (1965).

Langs, R. (1971). Day residues, recall residues, and dreams: reality and psyche. J. Amer. Psychoanal. Assn. 9:499-523. 

Movahedi, S. (2012). Quantitative and qualitative analysis of reported dreams and the problem of double hermeneutics in clinical research. Journal of Research Practice8(2), Article M12. 

Perelberg, R. J. (2000). Introduction. In Dreaming and Thinking (pp. 7-19). London: The Institute of Psychoanalysis.

Pulver, S. E. & Renik, O. (1984). The clinical use of the manifest dream. J. Amer. Psychoanal. Assn., 32:157-162. 

van der Kolk, B. (2005). Developmental trauma disorder. Psychiatric Annals35(5):401-408. 

“没你不行,有了你怎么才能行”——高频精神分析还有必要吗?

 

夏日泛舟于瓦尔登湖,驶向湖水的未知处

        尽管精神分析是公认探索人类心灵最深刻的工具,也是我找到的能把我对文学、历史、社会和人心的兴趣全部结合在一起的奥妙无穷的一整套世界观以及理解人与生活的方式,但当我想要写出自己在病人的位置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的体验时,不可避免地会意识到精神分析——尤其是带有古典色彩的高频次精神分析——在我们所身处的快节奏当代社会中其实是位于相当边缘的位置。这就是标题里的“才”“还”二字所显示的我的无奈:好像一旦谈论精神分析存在的合理性,就不得不采取一个防卫的姿态,就一定会跟认为它已经“没落了”、它是“离经叛道”的那个声音进行对话。

         好在任何的“姿态”和质疑都没有关系,只要还能够表达,就有把事情思辨至明的可能性,这类似于在精神分析实践当中,结果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则是过程本身。而且即使我本人作为从业者、哪怕我之前的好几年都在一所精神分析学校里学习,我自己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一周多次面谈的高频精神分析感到不理解,大众的困惑亦可想而知。

         老弗爷初创谈话治疗时,每周与同一个病人会谈六天。这一标准随着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而有所调整,目前行业里一般认为,病人一周与分析师见面四次或四次以上的治疗模式是尚在经典精神分析框架内的。事实上几乎不存在一周六次的频率了,在美国,接受经典精分的病人一周最多面谈四至五次,以四次居多。过去我所在的训练机构告诉我们:只要临床工作是围绕着对移情(transference)和阻抗(resistance)的处理来展开的,便可被称为精神分析,而会谈频率并不是定义精神分析的因素。甚至在那个临床流派里,由于把改良后的精神分析方法应用于精神分裂患者和具有严重人格障碍的病人,分析师会提供低至隔周一次的会谈频率,以避免对“自我”(ego)功能极其脆弱的患者造成“被入侵感”(intrusion)和“被淹没感”(overwhelmness)。那时对我们这些受训者的要求也一样,每周见一次训练分析师即可,我还曾庆幸地想:幸好我的学校不要求高频分析,不然我怎么可能拿出那么多时间和那么多钱来只用在这一件事上呢!

         关于一周面谈几次才能被叫作是精神分析,在领域内部也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而且并不是我今天想表达的重点。不过相对传统、老派的机构(以IPA为代表)和分析师们普遍支持高频会谈的合理性。况且他们觉得,后来也有“心理动力学”(psychodynamics)和“精神分析式的心理治疗”(psychoanalytic psychotherapy)这样的概念发展出来去概述低频会谈的性质。那么每周见分析师一两次和四五次,这个区别会导致疗效的差异吗?区别到底在哪里?在这个话题上,我的大学心理系师兄、北大副教授钟杰曾经在知乎写过一篇回答,我觉得他说得很好。他认为一周见一两次只能算作心理动力学治疗,而每周三次和每周四次之间,大约也存在着质的不同:

国际精神分析协会 (IPA)不承认[一周三次的躺椅分析]是“精神分析”。看上去是治疗频率仅仅差了一次每周,但IPA很看重这个。我问过一位德国老师,他的回答是:“一周四次意味着患者一周内可以两天连着过来见分析师,而一周三次则可能不会。” 因此,我的观点是:患者如果是一周三次的,我也建议他们不要隔天来,至少有两次是连着两天来接受分析,利于疗效。(钟杰师兄的文章在此可见。)

为什么一星期里至少有连续的两天进行面谈会利于疗效呢?起初我也不甚明白,但是当今年我有了高频治疗的亲身体验后,或许可以来谈谈这个问题。

         今年初我为了申请IPA在本地分支精神分析学会的候选人资格,而找到了新的训练分析师Dr. A。按照约定,我们最初是以每周两次的频率见面,当我们处理好各自的日程安排后,就立刻开始了一周四次的工作。我本人也是临床工作者,虽然我并非工作狂、在做个案之余给自己安排了充分的休息时间,但由于日程方面总会涉及我自己的病人和Dr. A已有的病人以及她的其他工作(我的分析师除了见病人以外,也督导后辈同行的工作并在IPA承担行政职务),因此与Dr. A协调出一个适合我们双方的时间表并非易事,颇花了一些心力。

         Dr. A的分析室就在她家里,而我们一星期的四次见面并不是安排在相同的时间。现在我每周一到周四都会在自己工作的间歇开车卡着点冲到分析师家的后院,再快速跑进她的办公区域,然后发现听到我脚步声的她已经站在分析室门口微笑着等我了。我把自己放倒在Dr. A工作间里那张巴塞罗那躺椅上,一霎间涌上来的放松感令我强烈地察觉分析时间与生活中其他时段的不同。往往我会对分析师感叹:“能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躺下来聊天,真是太好了啊!”频繁的会谈安排甚至使我觉得,最近这阵子我似乎只做了两件事:我不是在跟分析师谈话,就是在去跟分析师谈话的路上。在匆匆赶往会谈的路途中,有时我想到,我对于精神分析的热情已经到了“没你不行”的地步,可是把接受精神分析纳入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之后,又“怎么才能行”呢?

         高频分析最显著的优点,或许是会谈的连续性。我想钟杰师兄在上述文章里所讲的也是这个意思。今天被人们所目为“标准”的每周一次的治疗频率,事实上不是从疗效出发而固定下来的行规,而是最低疗效与保险公司的最大经济效益这两者的相交点,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医疗保险行业染指心理治疗领域之后才逐渐形成的一种通常做法(这是美国的情况,其他国家我不太了解),保险公司基本上不会为病人支付多于每周一次的治疗费用。可是想想看,一星期的时间有将近170小时,一小时的治疗时间与170小时的总量相比真的微小之极。在心理治疗领域,普遍认为患者每周过来接受治疗意味着他们留出了这段时间来面对自我以及自己面临的人生问题,而来访者离开治疗师的办公室后,就将立即被日常生活所裹挟。我自己的临床工作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情况:患者先花一部分时间通过谈论过去一周的生活来“预热”与我的谈话,然后他们才会转而谈论他们真正关心的议题;这时可能只剩下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了,通常是不可能抵达任何更深入的地方的,对潜意识的探索更是被压缩到近乎为零(精神分析一般来说是通过讨论梦、幻想和口误来发掘潜意识)。接着下一周呢?还会是这个流程,只不过与我熟悉起来之后,有的病人不需要太多“预热”、能较快地进入主题,而有些人出于种种原因(比如,不习惯谈话的焦点集中于自己,或是拒绝与我建立有意义的人际关系、也即拒斥对我产生移情)则一直会需要花相当一部分时间重复地论说生活最表层的东西。对于后者,我会把它作为患者对于谈论内心世界或真实情绪的阻抗来处理,并且是针对具体情况去处理具体的阻抗。然而这样的阻抗,有多少内容是170:1的比例悬殊的治疗外时间对治疗时间的包裹和压制所造成的呢?

        我个人的体验是,一星期四次的高频分析里,只有周末时连着三天见不到分析师,使我与Dr. A谈话的延续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障。因此,每周二三四这三天,我们的对话几乎毫无铺垫,我会直接接上前一天的话题。而且每周四小时的谈话时长也保证了会谈的深度性。其实在日常生活中,哪怕与最亲近的人,我们也很难有一星期四小时的交流时间。就说被我视作“灵魂伴侣”的丈夫吧,我们每天忙于各自的工作,虽然很喜欢互相沟通,说的最多的话却全是关于孩子和家务琐事,真正想聊的话题,都得挑孩子不在家里吵闹时见缝插针地说。

        有一回我给Dr. A讲我作为佛教徒的日课,说起念佛、诵经等事。我又联想到圣严师父教导世人的“四它”原则,想要跟分析师谈一谈我所看到的精神分析实践与佛教修行之间的相通之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四它”原则的第二步是什么了。开车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我才想起原来是“接受它”,并意识到我的遗忘是一种症状:“接受”对我仍然是很难做到的一件事。于是第二天我就从我的这个认识开始讲起,并和分析师一起澄清了“接受”的含义。假如我需要隔一周才能再见到Dr. A的话,那么我未必能再抓取到“接受对我是艰难的事,所以我上次谈话时忘了‘四它’原则里的这一步”这个稍纵即逝的念头,而这个对我本人很重要的人生哲学议题,则可能要再过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在面谈中再度浮现出来了。

         由于谈话频率高且会谈时间多大多能花在“刀刃”上,我感觉高频分析比之前我做了好几年的一周一次的训练分析推进得要快。我念社工专业时曾碰到一位很好的认知行为取向的老师Dr. M,我们至今仍保持着联系。他告诉我他为了了解自己曾做过每周四次的高频精神分析,总共花了两年半的时间。而我过去训练机构的某位我很尊敬的督导则做了36年一星期一次(可能中间也有两周一次的频率)的治疗,一直到这位督导的分析师去世为止。这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即使是从业者,大多也不会把自我治疗的阵线拖得这么长,但七八年、十几年的治疗时间并不少见;职业生涯中的不同阶段到不同的分析师那里去修通差异化的问题也是一种办法(例如欧文・亚隆,但由于他每次都是接受深度的个人治疗,所以每一段治疗的时间都在两三年左右)。具体到我自己,因为我必须让自己在精分学会受训的多数时间内都接受个人分析(——不仅是为了修通自己的大部分冲突,也是由于高强度的训练会给候选人造成额外的内心冲击),所以我应该不会在两年半之内就结束与Dr. A的工作,但亦不至于需要七八年。上面的时长对比说明,高频分析的确是频率高,可是不会把时间拖得过久。假如一个人大约是需要300次面谈才能获得相对的心灵自由,那么每周四次比起每周一次会帮这个人节约许多时间。

         经典精神分析的高频设置决定了谈话的深入性,而这个深入性则让分析师可以最大程度地与我“同频共振”,甚至先于我而意识到我尚未意识到的事情。某次Dr. A要去欧洲出差,因而取消了我那个星期四的会谈。于是周三见到她时,我感到有一些话说不出来。我能意识到自己对分析师取消我的面谈有所不满,但她确实有客观理由,因此我觉得自己的不满好像是小题大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这种感觉对Dr. A表达了出来。可能是由于分析师即将出发去机场,我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填充接下来的时间。我散漫地谈到年幼的儿子“想要的东西不能等”,并举例说:“他有天晚上说想要新的Pokémon book,一定让爸爸马上给买,还说‘我明天就要收到这本书’呢。”Dr. A问我:“明天还想要你的面谈时间,这是不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呢?”后来我又不知为什么,提到在我懒得做饭的时候,会让丈夫去买快餐汉堡回来给全家吃。我说:“我们都很喜欢Shake Shack的汉堡,我尤其喜欢双层堡,双层汉堡里有两块肉饼,特别好吃。”我正在内心暗暗诧异我怎么会提起这么散漫无边的小事时,分析师评论道:“你好像是在告诉我,你希望今天能跟我谈两个小时、把明天的会谈提前补上,这就像你爱吃双层汉堡一样。”精神分析师为患者提供的阐释经常是这样,听起来像“胡扯”但细想却有一定道理。我听到分析师的解读,扑哧笑出了声,既开心于Dr. A能敏锐地捕捉到我的潜意识内容,也很高兴她把她的阐释告诉了我,使我懂得原来人的潜意识聪明得很呢,我说的话看似脱线、无稽,事实上都指向我对分析师取消我的面谈所产生的种种感受和想法。而且Dr. A强大的解读我的“象征化沟通”(symbolic communication)的能力也是我在这段新的分析关系中所收获的宝贵的东西,作为我的训练分析师,她的精神分析“手艺”以及她的工作风格都将被我内化到我自己工作的细节当中去。这里也不得不充满遗憾地对比说明一下:这种做解释的能力我在此前每周一次的训练分析中获得到的非常少,一方面由于那时的学校不认为作阐释在(与退行严重的患者的)工作中具有优先性、所以在教学和临床训练中都不十分强调这个能力,另一方面我觉得一周一次的低频个人分析的确很难在这方面起到足够的示范作用。

         在社工学院上Dr. M的临床基础课时,他曾经告诉我们,不同取向的治疗师与来访者之间的关系模式是很不一样的,例如在认知行为治疗当中,治疗师是以患者的老师的面目出现的,而精神分析师与他们的患者,则最像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前面我提到与Dr. A调整出适合我们双方的一周四天面谈时间,花掉了许多心力,事实上主要是分析师花了心力。作为一个极其资深的精神分析家,她照顾了我的工作安排,使我可以把面谈时间有机地放在我的工作日程里而不会影响到我自己与病人的见面。Dr. A令我感到她重视与我的工作、她愿意为我负责,即便我其实根本负担不起她的全额费用;她对我提供了她的最低价(与我自己对本地病人的收费持平),显示出对后辈的关爱。对一位严谨的精神分析师而言,接纳一个病人来进行高频会谈,有点像有爱心的成年人收养了一个小孩子。对患者有所选择是肯定的,因为每周要多次见面,必须得选择个人认为适合的治疗对象,最起码不会接受一个自己觉得厌恶的人。而患者自然也可以对分析师进行选择,这是比被收养的小孩子更具有能动性的一点。所以也许可以说,精神分析治疗的开始之初,是一个人选定了另一人来帮助自己发生一个“再次被养育”的过程,而另一人给予了蕴含着同意与关切的回应。我自己的病人也时常令我觉得他们希望我是他们的“养育者”,这与来访者的年龄无关;有时我甚至能感觉到,某些患者在潜意识里想让我先“怀上”他们然后再把他们“生出来”。

         病人先被分析师“怀上”然后再被“生出来”、重新“养育”一遍(由于精神分析会促发患者的退行,所以在隐喻的意义上,这些是必然会发生的过程),这是精神分析——尤其是高频分析性治疗——所携带的古典色彩。我们追求“短平快”的现时代的风格与精神分析的精神内核背道而驰,但我有时会有这样的白日幻想:经过患者和分析师的共同努力之后,一个内心自由、感受自由的“新人”在分析室内带着平静的欢乐诞生了。乘着精神上的自由感再次“出生”,这是我对自己作为一个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的病人的最终期许,也与对精神分析、对探索自我、对获得自由感兴趣的你们共勉。

李沁云

2022年6月17~18日写于器堂楼上

精神分析有时就像痴人说梦

        上周某天开车上班时顺便在喜马拉雅听了申荷永教授几年前有关梦的讲座录音。他指出弗洛伊德的“伊尔玛打针梦”(Irma’s Injection)以及荣格的“地下室之梦”对于理解这两位前驱人物以及学习梦的阐释的重要性。申教授也顺便提到了记梦的方法:先与潜意识对话,给它这样的信息——“我想开始记住我的梦了”——以获得潜意识的许可;然后在床边摆上笔和一个笔记本,睡醒后立即把梦的内容写下来。欧文・亚隆在《给心理治疗师的礼物》一书中也鼓励咨询师和他们的来访者利用梦作为使谈话能够深入地进行的材料。精神分析和动力学治疗领域的共识是,对梦的利用不但可以丰富面谈时的交谈内容、增进对患者的理解,也会极大地推动潜意识内容浮出水面并可能使治疗关系和治疗本身都进入一个新的层次。

         过去一段时间以来,我也发现了对自己行之有效的办法。因为多数情况下只有睡醒之前刚刚做的梦我能记住,所以如果有梦的话,我会在早上起床后用一两分钟的时间,马上把仍记得的梦的情节以非常简略的方式输入到手机的备忘录里(我手机里有一条笔记就叫做“分析梦”)。当天有空的时候,我就把之前简短的记录在电脑上补充得更加完整,尽量回忆起所有的细节,实在想不起来的内容也就算了。电脑上的版本我接着会打印出来贴在我记录自己的精神分析过程的笔记本上,与分析师讨论这个梦之后,我则会在笔记本里写下我们双方关于这个梦都说了些什么。这样一来,对梦其实已经进行了好几重的阐释:我第一次的记录是一重,面对电脑补充细节时是第二次阐发,而等到与分析师见面的时候,我的又一次回忆是第三重解析,分析师关于梦境对我的提问和给我的回应就已是附着在这个梦之文本上的第四层意义了。而且即便到了这一步,梦缓慢展开其意义的过程也还没结束。为了最大程度地从“训练分析”(training analysis)中学习精神分析这门技艺,我在每一次面谈后都手写大致的记录。所以我的手记是对同一个梦的第五次阐发。不仅如此,梦的内容还可能在接下来的某一天甚至很长时间之后看似偶然地出现在我脑中,这时往往又能发现一些新的有趣的点。

        这么说来,对梦的探索和阐释是没有穷尽的,也难怪老弗爷本人就为他自己的“伊尔玛打针梦”提供了十几种解释。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人处于入睡状态时,“自我”的调解者功能会处于松弛状态,而此时大脑却可能仍然活跃,为我们制造出种种梦幻。从这个角度看,梦是潜意识送给我们的礼物,使人能够一瞥那些常常被日常事物一层层地包裹起来的心灵表达。梦当然是一种表达,根据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它们往往是对“愿望满足”(wish fulfillment)的想象和表达。

        这里不妨谈一谈我最近做的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上个月由于母亲节的关系,附近的艺术影院要单场播放几部母亲主题的电影,我选择了奉俊昊2009年的《母亲》那一场。本来那天下班以后可以直接过去看电影,却意外地收到影院通知,说因技术故障不得不取消放映,而且也没有补放的消息。这件事之后的连续两个晚上,我都做了与分析师有关的梦。其中第二个梦是这样的:

我和王兽兽一起去中国城的“刘一手”吃火锅,所处空间是一个包间(其实那家餐厅根本没有包间),我面对着一个摆满美食的大圆桌,坐在一张舒服的单人沙发上。这时突然感觉到便意,我想起之前来过这儿,记得沙发下面就是坐便器,很方便。可当我把沙发坐垫掀起来,却发现下面却没有坐便器而只是沙发的弹簧。接下来的场景是我从床上醒来,听见分析师与病人在说德语。我心想:原来她在本地有说德语的病人啊。这个室内是分析师的办公室(但是与分析师真实的analytic room不同),墙边两个衣柜挂满了我的衣服。我躺在床上继续装睡,等分析师消失以后我起来去看衣柜,发现它们装得特别满,连门上挂的也是我的衣服,不过与我现在的穿衣风格不同,色彩缤纷的,看着像青春期少女的服装。我于是决定在分析师回来前离开。再来这个房间时,开门的是另一个女人。但过了一会儿分析师也出现了,说:“…Then you can come back to my office. ” 梦中我感到不满,我觉得既然她的办公室就在家里(这是真实生活里的情况),她应该对我说: “Come back to my house/home.”

         这个梦不但显示了我是在分析师身上寻找一个养育者/母亲,还提示了精神分析进行到现在,我已经在她的办公室里开始发生退行。梦中的便意和“沙发即是坐便器”的这种脑洞大开的情节尽管未必意味着我退行到了“肛欲期”的发展阶段,却至少告诉我,我的潜意识里有对某些“原始愉悦”(primitive pleasures)的渴望。而在接下来的分析师办公室场景中,便意消失了,这说明我知道,我的分析师及她的精神分析本领可以帮我有效地处理潜意识中被压抑的原始冲动。而为什么衣柜里挂的是年轻女孩子的衣服呢?——因为在寻找一个母亲、希望被母亲邀请回家(而不是“来办公室”)的是我内心里那个拒绝长大的十五岁少女啊!这么多年她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以至于在很多年里我的愿望都是“May she never die within me”。分析师听完我的梦以及我自己的解读之后评论道:“So you want to move in with me!” 并且针对梦中衣柜里衣服的色彩,她敏锐地指出:“你想让我了解你五彩斑斓的内心世界。”

        所以这个梦(以及我没有包括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的梦)实际上是由于我错过了名为《母亲》的电影,而在脑海中为自己导演了一部《母亲》。这自然是梦的外部因素,内部原因则是精神分析过程中已经发生的动力学因素(比如说,在确定训练分析师的时候,我已有意识地在寻找一个在年龄上能做我母亲、在形象上让我感觉亲近的女分析师),而内外因的共同作用使我做了这样的梦。与分析师就这个梦交谈的过程中,我也产生了即时的自由联想。这些联想使得我的讲述不仅包括“母亲”,还涉及祖国(motherland)和母语(mother tongue/die Muttersprache),后两者则显然是宏观意义上的“母亲”,也与我最近关切的问题息息相关(例如因国内防疫乱象而揪心,远离故土的母语写作如何持续,等等)。分析师也点出德语是她的母语,而在我梦中与其进行德语对话的病人可能就是我自己。这当然是有可能的,否则我为何是以躺着的姿势出现在梦里她的办公室中呢(我们做的是经典精神分析,我都是躺在沙发床上与分析师谈话的)?

        在临床工作中,有经验的分析师通常都不会把解释做得特别满,以留给患者自主思考的空间。当我的分析师提示我“梦中与我讲德语的病人或许就是你自己”时,我意识到了分析师没有说出的阐释:这个梦以及我把它汇报给分析师的行为都是一种“移情表达”(transference communication),我在潜意识中不但想要搬到分析师家里去,还想要学会她的语言、用她的母语与其对话。学会对方的母语,还有什么方式比这样做更能向一个(外国)人表达爱吗?因此这个移情表达的核心是对爱的询唤。

        没错,精神分析是关于爱的。这里的“爱”字含义丰富,它包含了理解和为了试图理解而进行的努力。就像我和我的分析师,我们使用英语——一门对双方来说都是外语的语言——来进行沟通。可是语言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爱。在精神分析的过程中,有时我们——我和我的分析师,我和我的患者们——如痴人呓语般说梦,然而拨开幻梦的表象以及附着在其上的焦虑、痛苦、恐惧等种种情绪,我们往往能够听到对爱的询唤,以及有时候许多其他带着生猛的生命力的内容。这些声音埋藏在生活表层的细碎感受之下,须得允许自己痴人说梦,方能与心底的愿望相遇。

李沁云

2022年6月3日写于器堂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