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首 她说 冬夜连星星也冷得紧。毁灭, 她说;像内脏受伤的豹将痛觉 弥散于夜之无垠。她曾是被红领巾 装饰了脖颈的小学生,黑白的 老照片里头戴葵花发卡,她说 幸福;未来是操场艳阳下发热的沥青。 可是青春期漫长如冬夜,生长纹比后来的 妊娠纹更加顽固,抱紧自己,她说 母亲,我是黑夜在哭声中给你的。 她是蝴蝶从花瓣上跌落,在凝滞的 时间里拨动翅膀,等待秋风席卷的 一场死亡。迎着令眼睛 疼痛的尘暴,她说 努力活吧,死不一定比活着更好。 于是她活了下来,所有沉默的时刻 都被她写进流向内心的低语。不, 流进太平洋,流入最低最低的海沟,她说。 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两个,她说 生命啊,当你居高临下地到来,你 是最鲜艳的赞美也是最毒戾的诅咒。 她是想说却无法言说的语词,是黑白蓝 这三种孤独的颜色,亦是记忆的漏洞, 和她自己梦境的豁口。爱呀爱呀, 她说;注视着人生中段的锋面, 谁知道它会落云成雪还是乍暖还寒? 在这个凛冬之夜她累了,来不及 闭眼便睡着。像一只受伤的 母兽在星空下,左眼盛满杀戮, 右眼映出爱愿。 L.j 2021年11月26-27日写于麻省炼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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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第七首:无尽
第七首 无尽 被你握住的一千条河流在这天 有了确切的名字。这一天,你的一生 印在书里,是由遥远异国的陌生人 以字母文字写出的。一千个模糊的 梦境腐朽了一千朵朝霞,醒来后, 你必须在别人的故事里奔跑,最终穿过 闪闪发光的一千条街道。一千个名字 被你注视,它们陈旧的笔画令人眩晕 或恶心。“可它们毕竟发生过啊————” 你想,“它们有一千个存在的理由。” 这一天你在你孩子的电视屏幕上看到 一千只鸟儿所代表的一千次起飞以及 一千种飞翔的姿态。你的摔倒的孩子说: “妈妈,我疼。”那是一千回无尽的 人生之痛的开幕吗?这是你在 四十岁的一千零一个问题。此时 你的呼吸再也遮不住雀跃的 火焰的气息。然而你手中流淌的河 抵达不了生活的纵深处 绵延而幽暗的火。吞没了黑暗的 白天啊,不过是第一千零一个 形状失真的梦。可我相信 其实有一千个疲倦却安静的你 手握利刃刺穿了不能言说的梦境, 奔跑如那些街道,你 奔涌像那么多条河。 你是你写出的一千个伤心的故事。 身负一千种伤痕的第一千个你 在梦的无尽黑暗里想: “我要那一千亿颗星星, 都做通往我坟墓的灯火。” L.j 2021年11月11日写于麻省炼狱溪
“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第六首:自我
第六首 自我 你已不像你自己。在西方, 没有大雁于这个时节南行,有时 你眺望天上灰茫的秃鹰 从这里飞高去越海。没有菊花 在窗口探进渐冷的房间,没有生动的 人物扮演你笔下的古典爱情,也没有谁 沿寂静夜路走来,把“花落水流红” 滴洒在沿途。你叹息, 然而没有茶烟升起,隐去你目光里 投向某年十二月 树的里面一座楼的 那一瞥。你落笔之处是 坚硬的键盘,没有柔软的句子 被梦中人留在枕边,第二天亦无 飘零的黑发以沉默的方式宣告你的 “闲愁万种”。在海的这边这么久了, 你已不是你自己。药瓶上的 英文字和遗落在阳台的点火器 总在不方便的时刻燃起你体内白的火、 血色的呼吸。你凭窗立着, 等这个滞涩的秋天慢慢抽取曾有过的 那么一点点膏腴。麻木的静脉血管像你 匆匆走过的这一半人生的路,可是 当开车出门,你希望你才是那条路: 没有终点,你就是归宿本身—— 你愿人们踏着你所目睹的一切 经过生活。这是平平无奇的季节, 你挥笔如雨,把自己写进 所有未曾说出的日子。二十多年了, 你仍吟诵“无语怨东风”。在西方, 东风怨,你忆当年。 L.j 2021年10月21~22日写于麻省炼狱溪 1)关于诗中“某年十二月/树的里面一座楼”的意象,可参见本人旧诗《曹雪芹》。 2)“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语出元代王实甫《西厢记》。
“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第五首:白的火
第五首 白的火 礼拜一是苍白的日子。 你说: “I’m sitting on fire.” 白墙、白袍、白地砖以及日光灯管的惨白和工业白。 多么记忆犹新的场景:多年前 你和师道尊严的人们共同分享格子间, 满足于包围你的四壁之白。 可有位日本老同事启发道:“我们应有权选择 这里的墙是刷成亚麻白、珍珠白还是粉白。” 大家纷纷加入讨论,唯你因白壁的强烈反光 而沉默。你忘了后来它到底是哪种白,唉: “Yet I’m breathing in fire.” 那时你也如同现在,被令人眩晕的白色 压迫在边缘神经系统。那时你见到 白的火,它也出现在你今天溃疡的口腔, 还形成了四十岁的粉刺。你终于发现, 白是愤怒的颜色。哦,所以这就是为什么 白是一切事物的底色?过敏药 使你昏沉,陷入黑暗的睡眠以前, 你的眼睛将目睹一道白光 把世界之门对你关上,那是白的火 在礼拜一的上午穿梭如游蛇。 “But, I’m walking with fire.”你最后想。 L.j 2021年10月17日写于麻省炼狱溪
“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第四首:隐喻
第四首 隐喻 你曲身靠墙坐下,但又 探着脖子凑向电脑屏幕,去贴近 我们都不知将把我带往何处的 神秘力量。在你头顶,日光灯管 绝望地嘶鸣,四壁的白墙, 把你和我囚禁在二十年 仍未谱尽的这首挽歌之中,是名婚姻。 一重重时光穿过你我之间 空气的针孔,终究腐蚀了我,可没有滴穿 你丰盈的忍耐。除了你衰颓的身躯 以及身上日渐明显的微茫、渺小, 我什么也不想记住。这是因为, 当我命令你和长得像我们的两个小人儿 留在正午制造人间的音响, 我把自己投入了绵软的黑暗:漫长的午睡 自然是对死亡的模拟。分隔开生与死 的那道细线,毫无预兆地卧在 阳光和阴影的缠绵里,不论你或我, 分开两指,就能把它拉得更长。 你一定早已知道 这就是我们平淡的日常生活中 一幕幕上演的别离。我们必须不断地 练习生活,才能在生活逃开的时刻———— 比如现在————习惯它的刺目、反胃, 甚至对它在演练一场死亡时给它自己注入的毒素 甘饮如清泉。现在除了时间, 什么也没发生,可是 我们都累了。你轻轻起身, 把我从昏昧的白日睡乡中唤回人形: 原来我又短暂地死过了一回,原来 你还在这里。 L.j 2021年10月6~7日写于炼狱溪
“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第三首:回声
第三首 回声 “一个人的身体像一座医院”, 构造精密,有寂寥的侧影和 四十年一点点沉积下来的低语; 它圆润的曲线是一管笔 在时间的边缘不倦书写。 听,医院的草坪上 秋虫在沉吟,它们唱着 你在白日梦与空想的缝隙间 写就的急章。你想起 “一只手握过一枝花”, 从海洋的一端到另一片大陆, 它巨大的花瓣 巍巍触动你心房。 来苏水的气味伴你长大、入眠, 你熟悉夜间广播的调频, 以及昏暗的走廊里 脚步拉长的回声。这么多人们走过, 这么多年了。可惜, “一些头发老去”,来不及 分岔,已被语言的暴力征用为 蝴蝶在你肩头流连。“啊,飞——” 你拨去眼前纷落的花瓣 仿佛奋力拨开迷雾。雾是你的 年龄的谜面,一次平方 又一次平方之后,隐藏进 你血液里的秘密。滴答滴答的 物质交换,“嗒——滴——” 你望不到那个人,她却 从遥远星系的传说里窥见了你。 窗外秋天的风 预告你们共同的命运。病床上 你蜷起身体便离她更近。 你和她,到底是谁的声音 被热烈歌唱生命的虫鸣所淹没: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疼痛,即使 ——这就是活着!” L.j 2021年9月21日写于炼狱溪 (这首诗与我在2003年的诗作《父亲 三》互文。)
“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第二首:分裂
第二首 分裂 冰冷的机器把你包裹其中,像蝴蝶 破茧之前的状态。在你身体里掏啊掏的, 是海女儿的渔网、木铲还是发夹? 它淘出一只柚子,又铲掉一瓣 你孕育了许久的玫瑰花。“玫瑰 是世界的隐喻。”年轻时的你如此预言。 而现在,时间过得太慢,你身上的 某个器官却又过于灵敏。不如分身为二, 一个你漂浮在空中去接住那朵玫瑰,另一个 被黑暗裹挟着、承担痛觉。不如就此分裂, 就像你向往的某种主义,无数次变身之后, 它至今已成为了第几国际和第几回新时代? 就继续分裂吧,你的信仰,不也是 “一花开五叶”,一教分出来八枝连宗? 你困在黑暗的通道里无法离开, 浮沉于空的那个你暗想:“是啊,就连 我日日研究的精神分析,也不停地分裂, 已经超过了一个世纪。”你今天处理的 来自一位尼泊尔病人的移情与阻抗, 是一百年前弗洛伊德在维也纳的绝对精神 所分裂出来的吗?1996年, 你喜欢的歌手靡靡哼唱: “思念的细胞慢慢分裂开去——”也许, 分裂才是世界的常态。 黑暗中的冰冷尚未结束,你将看到 美人鱼俯身亲吻你体内快速分裂的细胞, 她还把你的玫瑰轻放在你胸口 (那可是全世界的重量呵),用发卡别好 从你身上飘落的蝴蝶。你会醒来, 忘记了与梦有关的事,但仍将闪回那一次次 无穷大或无尽小的分裂。 L.j 2021年9月17日 写于麻省炼狱溪畔
“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第一首:变
未曾说出的生活(组诗) 诗是说出和未曾说出的全部生活。 ——题记 第一首 变 每一个刺入身体的疼痛都对你诉说着什么, 是季节的突然转身还是年轮无法测量的厚度?可你 更关心植物的福祉,或空气进入肺管以后的颜色。你发现 日历一翻到九月,秋天便加快了它的韵律。 你从不迟疑于决定,但又悄悄地叹一声: “这是人生之秋的来访罢了。”在你体内, 有绿叶一会儿安静地收拢,一会儿毛茸茸地 扎在触觉的破土处;也有钢针,像医生延长了的手: “你疼吗?忍一忍就好。”一下就好了, 变,从剧痛到微疼,变, 由针刺而撕扯。你因此而学会了形容痛觉的 丰富词汇。难道疼痛不才是人类通用的语言? 变,十七年前在异国的自动售货机前 来自你内部、帮你对抗冰冷的暗涌,这时候才终于 要喷薄而出,涌向这个一成不变的世界。 你唯一的神祇,从你的左侧静静望你,变, 你在铜像的脸上寻找神谕。你记得二十年前, 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追赶北风, 试图阻止生活的病变。“变,”他说, 然后他把自己变成你的平原、空气在你们之间的重量, 以及你在秋天之后将目睹的那个季节。 你擅长书写,然而你也即将开口,用你所承受的全部痛楚 如一朵露珠在今早绽放的百合花瓣上颤抖着说: “变。” L.j 2021年9月10日 写于麻省炼狱溪畔 (关于诗中提到的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可参见《乔治·哈里森死了》。)
诗:告白
当我从你身上起来, 笼罩在浓暗夜色中的你 保持沉默。如此漫长的一年, 竟然只是我们生命里的 几十分之一。假如活着就是 呼吸,然后从空气的缝隙间消失, 那,我在你身上日日夜夜的缠绕 与丈量,可曾把一束光照进你的 被深夜吞噬的梦境么? 我是你梦中 那条不断朝远方延伸的小路吗? 有时你在自行车上哼着歌, 轻快地碾过我,向梦的出口驰去。 更多时候,也许你把我当作一段 盘曲向上的阶梯,通往你至今 都没法进入的那个房间: 你在我之下往上面看,那一刻, 我多希望你用你的眼睛把我带走—— 我想离开这个漫长且虚无的梦, 以真实的形象碰触你周遭的空气。 而当密不透风的黑暗将你包围,也有时, 我悄悄走进那个神秘的房间, 在一片无始无终的寂寞里等你。 这里有你从未来得及目睹与表达的 疼痛,它们是生命最初亦最终的真相。 把它们都给我吧,好吗? 让我在你的呼吸间得以存活。有一天, 你将在正午的影子里看到我, 你将开怀拥抱我。我们必须在一起, 在通往梦出口的地方, 反复地解生与死的谜题。 L.j 2020年11月25日写于麻省炼狱溪畔 (初稿发表于《诗刊》2022年2月上半月刊) 2022年6月8日小改